第281章 夜尽无明·七十三·当世玉狐

解忧重新住进了寝房,经修缮后,复原七八分,剑痕太重的地方只能留着了,房中空旷,几乎没摆物件,地上擦得干净透亮,四月末的天,赤足踩在地上,正是不凉不热,解忧身着轻薄的睡裙,搂着飘逸的长袖,来来回回踩了数圈。

蝶兰一想这屋子里死过不少人,浑身凉的发冷,一想到那日场景,又想自己还要守夜,更是颤栗。

解忧脑子里攒了一堆事,撇见蝶兰发抖,碰了一下,正出神的蝶兰吓得一阵叫:“公、公主……”

解忧说:“没事,你退下吧,不用在此守夜,我一个人静静。”

蝶兰硬着头皮:“公主,那奴婢去外面守着,您有事叫一声。”

走得累了,解忧仰躺在那张大床上,闭上眼睛,翻了个身睡去。

半梦半醒间,忽然有人躺在她身后,长臂一展,束了她腰身,她一惊,想翻身,来人却紧紧贴上她的后背,在后颈侧缠吻,肩头半褪,更是一凉。

往后摸了下,是他也衣衫半褪的臂膀,喘息的吻厮磨着往前窜,落在了她下颌,火热的脸颊几乎挨得丝毫无缝。

解忧知他武功不错,咬着牙:“那些府卫,没一个发现你?”

“发现了,”吻着人,他嗓音带着含糊:“她们,夹道恭迎。”

什么意思?

她皱眉:“你从哪进来的?”

他闷声:“大门。”

她愕然:“你不是偷偷来的?”

他笑了:“现在,不用偷了。”

皇帝正大光明摆驾琅琊府,轻车熟路入她寝房,且是在夜里。

府中数人一片万籁俱寂,盯着那黑漆漆只留了一盏灯的寝房。

卫三想,公主此时要是叫救命,大家伙是上还是不上呢?

上吧,刺杀皇帝,罪名蛮大的,不上吧,显得五卫毫无用处。

但迟迟不见公主喊什么,只知那焰火忽明忽暗,忽闪忽灭,跳动很快。

慕晴和蝶兰见过这种阵仗,倒不怎震惊,若说荒唐,几年前就是了。

而勾弋,只担心主子性命。

卫大觉得大家这样围观不好,挥了挥手:“都散了吧。”

…………

半月不见,思之如狂,他下召数次,她都忙着不来,记得她说过不喜欢等,他这下尝到了,等的滋味确实不好,等得不耐,趁着有空,他只能亲自过来了。

皇甫衍想着。

那帮朝臣总说她留宿皇宫不知廉耻,那他留宿公主府,总该来说他了,她不需要勾引他,只站在那里,足够万丈光芒,是他不要脸主动的。

她不愿意进宫,也从来不愿意在他那张床上过夜,但在公主府这张床上,她亦如以前,一面承受万箭穿心的痛苦,一面却又惦念着身心的欢愉。

他见她哭过很多次。

第一次她是又怕又疼的哭,第二次是明知再无可能当做最后一次的哭,第三次是面对他不信任又委屈又绝望的哭,第四次是觉得自己十恶不赦的哭。

这一次,她没有哭……

他并没有强迫她。

她是愿意的,每一次都是愿意的,如果不愿意,她会反抗,会挣扎,不会让他得逞,决不会迎合,更不会,把他也给压在下面,疯狂地吻他,又咬他,啃他,把他弄得千疮百孔姹紫千红才罢休,又恶狠狠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他听得清楚。

说一遍不够,连名带姓。

“……我恨你。”

“皇甫衍,我恨你。”

他吻她眼睛,含住唇珠,他有多爱她啊,她越恨,他越心疼,忽然就有一个念头了,他要结束这种不伦不类的关系,他要真正的拥有她,要天底下所有人的祝福,他要她做妻子!

…………

解忧又被噩梦惊醒,往旁边一摸,觉察有人,第一反应是,那个小琴师该不会又爬她的床了?

扭头一看,是当今皇帝。

她在自己身上闻到一股清香,萦萦绕绕散不去,那芸蔻胶她一直没用,皇帝趁她睡着,替她抹了一遍。

一想昨夜,又犯头疼。

做的时候,上了头不管不顾,做完了,深刻的反省自己,便又成了贤圣。

多次之后,她觉得,她快要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了,她妄图用男欢女爱食色性也麻痹自己,妄图冲破禁锢的束缚,可每一次,都是遍体鳞伤。

天没亮,他睡在外面,挺沉的,好像已经不怕她会拿刀子捅人,越想越心烦意乱,抬脚就踹了。

这一脚不重,他迷迷糊糊醒来,盯着她看:“你,踹我了?”

没……

她:“你做梦了吧。”

他没再问,手一伸,想把她拉过来,似乎意犹未尽,要再来一遍,她翻身坐起,他手一落空,就皱了眉。

又想,算了,昨夜满足之后整个人都被掏空,现在腰酸背痛,使不上劲儿,只想懒懒的躺着。

他碰到她小臂疤痕,一想上了药,又往下握着她的手,能摸到她才安心。

她奇怪:“你怎么还没走?”

他皱眉:“去哪儿?”

她提醒:“你把这儿当家了?”

他哼声:“天下为家,都是我的。”

她忍住了又踹的冲动,他多年轻啊,这种天下美人都在手的春风得意,他掩都不掩饰了,一点都不管这个天下有多破烂,她呵声说:“有本事,你去把夏朝打下来,也当你家去睡。”

一提夏朝,他忽然就笑了,震得胸腔止不住,她也不知他笑什么,皇甫衍忽然说:“他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敢抢你,他怎么可能抢得到你。”

她怔然片刻,不知他与那位夏王有何过节,骂起来不嘴软,她看不惯他不可一世的模样,说:“你就嘚瑟吧,人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万一我哪天喜欢上了,他不用抢,我愿意跟他走……”

皇甫衍呵声:“解忧。”

她啧了一声:“不高兴了?”

他没了笑意,说:“南宫祤这个人,诡计多端,城府极深,对人不真诚,你不会喜欢的,只有我这样的……”

她问:“你怎样?”

皇甫衍自讽,他这个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所以她才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所以她可以转头爱上了别人,青梅竹马又怎样,抵不过那短短三年。

他好想问,韩馀夫蒙又怎样呢?可他不能问,也不能在这个时候问。

瞧他眼珠一沉,脸色深不可测,解忧下了床,把燃了一夜的烛火灭去。

外头银白的光,透过窗,稀稀碎碎的照进来,像梦境的光线映在她半侧脸容,忽明忽暗,他想探究她会在想什么,可是抓不住,越看越像一碰就碎的梦。

他做过很多个这样的梦。

她不要他了。

她那样轻易的抛弃他了。

三年。

每一夜。

夜夜折磨不堪。

他不后悔杀韩馀夫蒙,他只是很遗憾她的孩子,真的就不能留下吗?

他可以留下的,他明明可以的,可以让那孩子活着,教养孩子长大成人,他甚至想过,可以当那孩子的爹,绝对永远不让孩子知晓身世……

他大概是疯了吧。

可他做不到。

他掐灭了那样的可能性。

她说的没错。

他就是心胸狭隘,丧尽天良!

解忧想开门出去透透气,顺便吩咐点什么,他人一窜,在背后紧紧抱住她:“解忧,别走,不要走。”

解忧说:“没茶水了,我叫人弄点过来,你要是不走,再去睡会。”

蝶兰早备了热茶热水,放了就退下关门,不敢多看一眼。

解忧先自己喝了,再给他一杯,他慢慢饮着,又边看着她,喝口茶都能似醉如痴,喝完,把杯子给她,一阵思荡,忽说:“还想喝。”

解忧几乎岔气,说:“……滚。”

皇甫衍笑了,提起她大闹武库的事,问说:“你要这么多武器做什么?我瞧这府里人也太多了,个个虎视眈眈。”

解忧回他:“人多势众,威风,下一次,你胆敢不会再来,即便来了,也得先有人给我通报。”

皇甫衍闷了下,有种以后要把他骗进公主府再杀掉的错觉,说:“那我更不能给,把自己的路走窄了,如何是好。”

解忧说:“地道,我也堵死了。”

皇甫衍:“是么?”

这他还真不知道,公主府北面那院子,正是他的,有一条地道直通她寝房,在为她修建府邸时便有了,他太不记得了,走过几次吧,现在早已用不上。

难怪她要买那院子。

她让苏子修屋子,就是让他找出地道,顺便堵死,所以苏子天天念叨她要灭口,知道太多秘密不是好事。

解忧顺便提了秉笔一案,问他:“这个人,非死不可吗?”

皇甫衍:“你与他有关系?”

解忧说:“不认识,没见过。”

本想通过徐骢看看能否见一面,但徐骢怕她节外生枝,把局面弄复杂,一点也不愿意帮个忙。

皇甫衍:“你又要多管闲事了。”

解忧摇头:“若他是被冤,骂你我的另有其人,也可能,冤他的人并非真要骂人,只是借君王雷霆手段,除掉敌人,我什么没做,是你又给我找事。”

“你喜欢管就管吧,这事,估计也只有你能管了。”皇甫衍随意说:“皇帝也是有脾性的,总不能被人指着骂,还要帮其找理由不杀吧,他文学再好,可朝中没一个帮着洗冤,说明这人不知道站队,在官场混得不行。”

天快要亮了,蝶兰领了一拨人进来更衣服侍,把床褥全换新的,又叫人备好早膳,皇甫衍叫了慕晴进来,问了些府中近况,慕晴答一切安好。

解忧不急着更衣,只换了身干净的睡裙,先吃上了饭,皇甫衍还在弄他那繁琐的朝服,冯榆也紧跟着进来了,暗想,今日有大朝会,皇帝这是打算从公主府中出去就直接入朝议事。

皇甫衍又想了什么,就问慕晴:“听说喻憷求娶你,你拒绝了?”

解忧竖了耳朵。

他还听这种八卦?

慕晴说:“是。”

解忧噎了下:这八卦保真。

他沉着眸:“为何拒绝?”

慕晴心中想反问,若是喻憷跑去赐婚,皇帝会答应吗?

她只知道,主子救她,绝不会是让她嫁人,哪怕是他身边人。她是杀手,最忌讳感情了,也最忌讳有牵挂。家?那是遥不可及的东西。

慕晴说:“且不说门不当户不对,属下若真做了喻夫人,便不能再是佛柳卫,也不能在琅琊府保护公主,如何利弊,属下心中自知。”

解忧听了这样的理由,就喜欢反驳,说:“慕姐姐,你这个主子,没有半点人情味,他不让你嫁人,我允许啊,若你将来成亲,不论做了哪家夫人,什么李夫人啊王夫人,你都可以继续待在公主府,月例一两不少。”

皇甫衍回头看她,当着他的面开始撬墙角,真是一点都不避讳。

慕晴也看着那女子,她说起话来总是这么语出惊人,先不说已经没可能了,若喻家夫人给公主做府卫,喻憷肯?

那女子仿佛读懂她锁眉下的心思:“慕姐姐,你若自分高低贵贱,就别妄想别人正眼瞧你,哪有做了夫人,就不能出门做别家府卫了,公主府的守卫典军,高低也是个五品官,出去了别家得叫一声慕大人,唉,男人都这样,喜欢你的时候,不论你高矮胖瘦也好,或是身份低微也罢,你什么样都喜欢,什么都能依了你,一旦到手又不喜欢了,就挑你浑身的毛病,什么这不行那不行,哪有什么不行,只有那个男人不行。”

慕晴咽了下,没说话。

皇甫衍听着。

越听越觉得在变着法骂他。

不就是没同意给她开武库吗?

皇帝走过去,夺了她手里咬了一口的水晶包,打算在路上垫两口,说:“没时间了,不能陪你一起吃,不用送。”

但他还站立着不动,似乎在等什么,等了半天什么也没有,他吟声说:“你吻我一下,我就什么都给你。”

在别人眼中是挑逗,在她眼里,这是挑衅,她别了头,翻眼不理。

然后,这位当今的皇帝伸出一只手,把她脸轻轻扳回来,她席坐在地,他便蹲下了腰,身上珮坠的珠子叮当响,他把额心抵在她温软的唇瓣下,这一幕,如同是她亲吻了他一样。

等到心满意足,他才放开,触碰着她的脸颊,说:“这样也算。”

等到皇帝终于离开,蝶兰才敢大口出气,很想请教自家公主,怎样才可以把皇帝训成这副听话模样?

吃早饭,解忧拾掇了下,正要出府,在廊下听见一抹琴声,驻足片刻,她问:“那个人弹了多久了?”

侍女回:“自圣上离府后,便有这声音了,也不知怎的,明明是个男子,弹了这曲子幽幽怨怨的,怪像个怨妇。”撇了眼公主神色,侍女又说:“公主可要使人去训斥,让他不要再弹了?”

………………

之前出行都是单枪匹马,解忧这回用了车杖,公主府的马车,人人自觉避让,待到了伊相府才停,这算是第一次正式拜见,伊赫下了朝匆匆接见,脸色不是很好:“公主这次来,所为何事?”

解忧提了那案子,希望伊相能从中协助,不然,她就只能硬闯大理寺牢狱去见那人一面了,伊赫曾在大理寺任职,有些许人脉,帮忙没问题。

伊赫说:“公主只为这事?”

解忧含了敬意说:“暂时只这一件,往后再有事,怕还得劳烦伊相。”

伊赫却说:“那臣告诉公主一件事,今日早朝,皇帝提议废后。”

皇帝夜宿公主府,从公主府出来后直奔朝堂,第一件事就是提出废后。

此言满朝皆惊,想也不用想,定是那女人在皇帝枕边吹了风。

朝臣死活不同意,轮番上阵劝,皇帝不跟人辩,早早散了朝。

伊赫听闻她在府里,忧心忡忡回来,还以为她要来劝他同意这废后,谁知是为秉笔案而来,伊赫心中琢磨,那废后之言,怕是皇帝个人意愿。

于是,变成了伊赫劝她,说:“皇后母仪天下,贤淑恭俭,德配中宫,且育有一女,若圣上为了公主,执意废后,只怕动摇国本,影响社稷,公主,臣知您深明大义,还请公主规劝。”

从伊相府出来,解忧思量着,她是先去大理寺,还是先去皇宫,几个时辰不见,不知皇甫衍又抽了什么疯,一天到晚到处给她拉仇恨。

她去了皇宫,宫城守卫排查车杖,陈牧正是此门卫尉,拦着她的车,说:“无牌不得擅入。”

凭她这张脸还不够权威,非要腰牌,恰巧没带,解忧不想使人回去取,陈牧死活不肯放行,她便走了另一道门,此门卫尉正是西陵臻。

这男子二三十岁时意气风发,是皇甫劦器重的人,曾做过宫中禁军统领,后来又投了太后,如今,徐太后有心腹徐骢,早不太需要他,快四十岁人了,沦落到宫门卫尉,绪了胡子一股沧桑。

真是皇帝轮流做,风水轮流转。

西陵臻认可她这张脸,没要她腰牌,解忧想,以后走这门方便些。

待马车检查过后驱进宫门,西陵臻又说:“碧霄殿前围了诸多朝臣,昭平公主方才也入了宫。”

宫门人来人往,消息最是灵通,要见皇帝的人很多,排队排到明天估计还排不到她,此时去了招惹非议,有些朝臣说话嘴毒,更怕她当面听不得。

解忧谢过他后,驱车入宫,没去碧霄殿,此门离东宫近,见了小太子。

四岁的太子还记得她这位又年轻又不老又慈祥的姑奶奶,愿意拉着她玩。

解忧问什么,他都一一照答:“他犯了错肯定是不对的,舅舅说了,让我在父皇面前哭着说他的坏话,以后给我再找个新的,姑奶奶,你知道么,他每天都要我做好多功课,不让我玩,他又不是我的老师,什么都要管,我讨厌死他了。”

秉笔这位置,做的好了,将来太子一旦登典,就是朝中重臣,位极国相再封个太师也不无可能。

做的不好,也可能早早人头落地。

规劝太子是臣子本分,又何况是太子近身人,那秉笔也没太大错。

太子口中的舅舅,自然就是徐骢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教的,反正满朝文武没看出太子有何资质,一无先帝勤勉,二也无今上聪慧,四岁不识几个字,连最基础的算术也算不明白。

连皇帝见了这儿子,再看别人家的三岁背诗,四岁神童之资,都忍不住骂说:“此子愚笨,不堪大用!”

小皇子一出生就被册立为太子,朝臣其实不建议那么早立的,皇后年轻又不是不能生,万一日后皇后有子,那可就尴尬了,多少前朝的血泪教训,才有了立嫡立长这四字规范。

嫡字在前,不应僭越。

但皇帝执意,说立太子稳固江山。

这话是真的,那三年他时常到处奔波,在朝的日子不多,事务皆由昭平公主伊相高国公徐太后等商议处理,立太子,也算是给晋国一个定心针,不然,照他这样玩,晋国真的迟早要完。

解忧没聊几句,徐贵妃踩了风火轮似的赶来,又见二人在湖水边,一度觉得解忧会推她儿子入水,直接把太子拉了过去护住:“你这女人,想做什么!你不仅教唆皇上废后,还要来害我儿子么?”

解忧解释说:“你误会了,我只是跟小太子玩一玩。”

“玩?哪有在水边玩的!”徐贵妃不听:“若有意外,你以为你担得起!”

解忧皱了眉。

以她开府的身份地位,连伊相徐骢见了都得好好尊称一声公主,只有对面这位徐二小姐,一如既往没把她当回事,话里话外比她还横。

徐骢正来东宫,见这边一闹,闻着声赶了过来,小太子回了头,兴奋一呼:“舅舅,你来了!”

徐骢先屈腰行了君臣礼,才一把把扑来的小太子抱起,笑说:“跟舅舅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小太子解释了一番,徐骢看了眼解忧,也觉没什么大事,从中协调两句,徐贵妃才不计较了。

解忧看着对面三人,徐骢抱着太子,比皇甫衍那亲爹还要亲,一度有种这才是一家三口的错觉,但这想法过于炸裂,毕竟是舅舅,亲点也正常。

待解忧一走,徐骢把小太子放下,摸着他小脑袋说:“以后听舅舅的话,不要跟那位姑奶奶玩。”

太子挠头:“为什么?”

徐贵妃说:“哪有为什么,听你舅舅的话就是了,那女人故意接近,肯定不安好心!表哥,”转头又若有所思的问:“你说,皇上废后,真能废么?”

徐骢嗤声:“谁能知道呢。”

徐贵妃说:“若是真废了,那我是不是可以做皇后了?我有姑母撑腰,又有太子,表哥和爹爹你们再运作运作,让朝中大臣都支持我。”

徐骢噎了半天,试图跟她解释:“咱们的皇帝,又不是傻子,姨母是太后,允儿为太子,舅舅又是左相,我又掌兵权,若你也为后,徐家尽得天下,他这得来不易的皇位还要不要了。”

徐贵妃咬唇:“真没办法?”

徐骢说:“你这么想当皇后?”

徐贵妃:“当然想了,一国之母,尊贵无比,我凭什么不可以。”

徐骢笑了下。

有点脑子都知道,皇帝不可能再纵容徐家外戚强大,只是今日这一出废后,措不及防的,也不知皇帝何意。真要废了高家女,立那位公主为后?

………………

刚入大理寺,解忧就被莽撞迎来的季瑞呈撞了。

他讶异地看她:“公、公主?”

没时间搭理,解忧直入诏狱,在门口见到了闫可帆,近来没仗要打,大将军有点闲散,皇帝怕她没帮手,暗中提点,所以,闫可帆便在这等了。

他将原折子给了她瞧,解忧这才知里头写了什么玩意,用词确实难听,什么淫妇荡妇,皇帝看见这词,就自动把自己代入了奸夫,他是真的火大,也是真要杀人,不怪他怒砸太子,尽管那小孩才四岁,除了哭,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不多说,入了牢狱。

解忧以为伊相有什么高级方式,谁想,伊相的人脉把昭平公主吩咐的看守狱卒一路捂嘴强拦,让她顺利通入。

解忧:“……”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自己带人闯,还不用欠人情。

到了诏狱深处,解忧立在牢房前,狱卒拿棍子把铁牢敲得叮当响:“有人来看你了,还不起来。”

牢床上,平躺掩寐的人惊了下,立马翻滚起来,呆呆看着牢外的两人,片刻后,他才往前行一步,不失礼问好:“见过公主,大将军。”

解忧看着这男子面容,坐了数日牢,还白白净净没长点胡子,又见他着普通便衣,没换牢衣,身上更无半点痕迹,说:“没人对你用刑,挺中气十足,看来,昭平公主待你不错。”

他以为这位公主是来兴师问罪,先说道:“我没有对圣上大不敬,更未曾侮辱公主您半字。”

解忧说:“徐骢抓你时,给你认了折子,你自己亲口承认是你所写。”

他说:“他只给我瞧了前半段,字迹书文确与我写的无异,我一时不查,直至入狱,才知还有后半段,我没有写过!定是有人仿我字迹,要加害我!”

解忧平静:“为何害你?”

他却闷了声:“我、不知。”

又着急了说:“公主,你可信我,我不曾辱您,常言君子有道,养浩然之气,不以恶言相向,纵然公主有大错,也应当规劝行谏,而非辱谤。”

解忧冷声说:“我有什么错?趁你现在脑袋还在,我听听你的箴言,要是说不出来……呵,你确实该死!”

他自己又把自己架在了火上烤,无论怎么说都是没用的。

他低着头退了两步,思量了什么,忽然抬起眼眸,冷笑了说:“也罢,你们都要我死,我死了又何妨,可我死了,错就会消失么?!公主,你唯一的错,就是错在身为女子,就因你是女子,你必须贤良淑德恭谨行俭克己体面,若你不依,便把所有的错归咎于你之身,开府铸币祸国殃民,妖姬惑君承欢献媚,帏薄不修逾墙钻隙,失之体面万罪当诛……”

闫可帆说:“晏大人。”

晏大人没有停:“如果你不是女子,你也许,便是德被苍生怀柔远邦的良臣,是镇国安边护国佑民的忠臣,你远征归来当该夹道亲迎,可是你女子,他们只会盯着你裙下肮脏之事……”

闫可帆忍不住:“晏大人!”

他还是不停:“天下男人三妻四妾多了去,偷腥扒灰哪家不少,那老头子,上月娶了十五六岁如花似玉的小妾,还是远房侄外甥女,道德礼法,何必只约束女子,既都如此……你只是睡了年轻貌美的皇帝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何必揪着这点事侮你……”

越说到最后声音越小了。

闫可帆环顾四周,此处是牢狱单间,狱卒都遣至外,只有卫大在旁候着。

卫大听得如雷震耳,昨夜之事,忽然释怀了,公主现今又无夫婿,皇帝也是堂堂正正从公主府大门进入。

好似真没什么大不了。

解忧看着他:“说完了?”

他抿着唇,不再说话,反正已抱着必死之心,已无什么留恋的了。

“你喜欢听戏么?”

他抬起了头,不明所以。

牢房外女子忽的笑靥生辉,说:“雅颂楼近来有一出新戏,名为玉狐,晏大人,原来,你才是当世玉狐啊。”

牢内人呆呆地愣住了。

女子说完了话,转身要离去,忽又身形停顿,转回半侧面庞,问。

“你叫什么名字?”

她关注这案子,又来亲自来牢狱,怎会不知人名呢。

牢内人老实回答。

“……晏为。”

“有何出处没有?”

晏为回:“我的老师说,世道难,有所为,有所不为。”

………………

出了牢狱,解忧让二人把那些话咽肚子里不要往外传,尤其是这位大将军,她有点怕这人打小报告,皇帝要是听了去,她也救不了。

闫可帆心知肚明,大概是那句睡了年轻貌美的皇帝,有点过于震撼,便说:“微臣不会节外生枝。”

晌午刚撞了人,季瑞呈揉着肩膀,下午他又差点撞上。

这次撞的人是琅琊府典军,领着一串府卫,正似捉拿了什么人,他不仅不如这人年轻,官级还不如这人高,公主开府,真是什么人都能做官了。

但见卫大身后带回来的人,季瑞呈惊了下,心中暗道:“这、这么快?”

直接抓的吗?

那位同僚嚷嚷着:“我可是昭平公主的人,你敢抓我!叫昭平公主知道了,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季瑞呈默默躲到一边观望,大理寺少丞出来料理,卫大提供了一串证人证词证据,面对大官,卫大也十分硬气:“公主说了,望少丞秉公处理。”

伪造折子,不可能临时起意,光是仿笔迹便是长久预谋。

这人事从太子府,与晏为是同僚,借着职务之便,他获得了大量晏为的笔贴藏于家中临摹,不过,其仿出来的笔迹只七八分像,再且,太子府的折子面与众不同,外头无法仿制,只有偷取,另加折中的太子玺印章,也需盗取加印……

真查起来,处处蛛丝马迹。

不是没人不知晏为冤不冤,而是没人愿意冒着得罪昭平公主的风险。

季瑞呈感叹,唯有琅琊公主,才敢这么直接带人闯其家中硬搜。

不管如何,晏为这回算是得救了,自己有一分苦劳,待出了牢狱,定叫晏为好好请一顿大的,续一续曾经同书院又同屋同睡的好友之情。

谁知,入了审问室,那人见证据齐全,死罪难逃,又抖出一件事来,大喊着说:“我要揭举,晏为欺君罔上!”

………………

抓人这种事,解忧没必要亲自去,她弃了车杖,闫可帆陪着她在无人的街巷行走,暗想,她身边帮手多了起来,如今不需他再费力。

金陵不是龙海,这里都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他这个没有兵权空有头衔的大将军倒显得一无是处。

见她无所事事,只一个劲步行,闫可帆便提话说:“公主上回不是说,得了空,要去找银楹?这些天,她一直张罗给微臣纳妾,找了好些女子入府,徐骢知晓后,觉得微臣亏待他妹妹,予以警告,微臣是有家不敢回,有朝也不敢上了。”

徐骢自己在听水榭花天酒地,但护妹之心一点不假,可刁蛮任性的大小姐转性成贤妻良母还操持纳妾,未免太快了,除非,夫妻之事太过和谐……

解忧停住这种奇怪的想法。

闫可帆希望她去劝劝,解忧说:“这是你们的家务事,若你不愿意纳,她找百个你也可无动于衷,不过话说回来,娇妻美妾,闫将军当真不要?”

闫可帆笑了,说:“方才那位晏大人把天下男人骂得狗血淋头,微臣可不敢去触这霉头,再言之,娶多少妻妾又如何,也不如拥有一心上人……”

自从点明心意,他似在她面前变了性,温良的表面下,是瞧上了猎物,次次主动出击,见他星若灿烂的望着她,解忧断说:“闫将军,你已经成了亲,这种话,之后不要再对我说了。”

“微臣不知廉耻,逞了口舌之快。”闫可帆换下了表情,晏为那话是真没错,偷腥扒灰的事,哪家不少,他又说:“圣上对公主之心,亦是昭昭可鉴……公主当真要做皇后?”

解忧盯着他姣好如桃花的面容,铮铮看着,却像是猎物的反扑,肃然了问:“闫将军,你也是朝廷重臣,对于废后之事,可有何己见?”

闫可帆轻然说:“公主想要,微臣助你,若是不想……”

解忧说:“闫将军说对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便是将军的忠心?”

他眼中凝聚温然,说:“可我的命,早在你手里,从此我只忠于你,你我二人,就是丹江上的那根绳索,早已紧紧绑在一起,密不可分了。”

解忧沉沉的看着他。

有时分不清,他是真的剖白心意,还是带着任务故意接近于她,她甚至想,他该不会便是那神出鬼没的枭鹰羽,上回提了一嘴,他有点反应,可这么大个反贼在身边,皇帝不可能没警觉。

也许,是她想多了?

也许,他的情意比较晦涩,无法公之于众,不如皇甫衍那样固执又强横,才会让她有种猜不透的错觉。

挥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解忧说了句话,他侧身侧耳一听,仿似得到答案,忽又莞尔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