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两次踏足“蜀南竹海”,两次只间隔一年,在车里睡在竹海同一个停车场的同一个位置。
雾落叶梢凝成水珠,会在梦中诗歌一般洒在车顶的铁皮上。我发誓我懂它们,在如此寂夜里的不够安分。于是侧着身,借路灯微弱的光,静静地看它们从车顶呆久之后,泪一样滑过车窗。
这些泪迹,蜿蜒如一位少年踽踽而行的长路,夜深人静时偷偷回首,恍悟,所有歧枝,皆汇归途。
不知为何,这个小满之后,我开始期待五月。
我期待的五月,是那个汨罗水漩漩呜咽的五月!
人们会久久坐在水边,朝饮木兰,夕餐落英。迟暮美人的身边,草木正盛,少年唱着“追魂曲”,眉宇似花似月。
驱马兰皋,游目八荒……多好呀!
我也曾两次在“蜀南竹海”里迷失。
趿着拖鞋,沿湿滑的石板台阶深入密林,万千根翠竹朝我俯身,搭成拱门形状——叶尖是连绵的岁月,垂坠出迷离的尘世。
不知走了多久,遇了一泻白瀑。
没准备伞,我就这么直挺挺地进去了。
迎面也有人来,脸色惶恐且兴奋。让路时稍一歪头,就能发现繁荣在岩壁上的苔花。细长的蔓,精心地吊着一粒莹白,碎玉般的水珠时不时将它砸中,弯腰一挑,竟也极尽妖娆!
穿瀑而过,路至尽头。
尽头是苍色大石。
有幸能在天赐的画中游,游客们自然而然地停下脚步,用各种摄影器材把自己尽可能多地融进这方幽境里。
我小心翼翼,踩过石桩桥,绕进一条更加深邃的小路,没走多久,衣服裤子便湿透了。
回去的路肯定也找不到了。
索性在面前的凉亭里坐下来。看凉亭飞檐坠下的水珠在石板上摔碎,心里傻缺似的吟诵——“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摔碎的水珠在苔藓上附和着节奏替我手书,每个字都在努力发芽。
不远处的团雾边缘,一位背竹篓的老者用蓑衣切开雾和竹林,曲折的眼角扫了一眼我,然后转身再次隐入无数的竹结。
盯着竹林间佝偻的背影,我笑说他篓中的兰草像极了三闾大夫的冠缨。
可惜就算这象征高洁不屈的竹子,也会随时间老去,把年岁藏在空心的谎言里。恰似某些文人,仰头将傲骨刻在竹简上,却在秦火烧来时最先蜷曲。
这……让我再次迷失!
湿透的衣衫令我微微颤抖,不由地祈祷能遇一个归鸟掠翅于霞透幽篁的黄昏。
突然,真就有光刺破雾帐。
十万竿修竹瞬间透明,暴露出体内盘踞的江河。
我起身舒展身子,心里的浊气也随之呼啸而出。顺着地上斑驳的叶影,我找到了往停车场方向的标牌。
或许,我们穷尽一生穿越的迷雾,不过是某个永恒年月的倒影——屈子在水底种竹,我们在地上逐影。
而所有望而不及的怅惘,终将在某个夕露未晞的时刻,凝成了冠冕或者发梢上的明珠……
大路上,有售卖各种与竹子有关的小摊,眼生的比如“竹葡萄”、“竹荪”、“竹豆腐”等,都买了尝了,然后味道忘记……
回到停车场时,车顶的露水已经蒸发。那些曾以为是泪痕的水渍,此刻终究干了。
但后视镜里,整座竹海在暮光中舒展成巨大的九歌长卷,徜徉着每个归途人念念不忘的离骚。
五月。五月总在我们触不到的远方汹涌。
如同屈原投江溅起的水花,要等到两千三百年后,才能落进某个迷途者仰面接雨的眉心。
于是,我写五月,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