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赋
  • 韩仕伟
  • 3008字
  • 2025-04-14 20:04:46

回归古典情怀

李星

 

林语堂先生在他的名著《吾国与吾民》中说过一段话:“只有当一个人歇下他手头不得不干的事情,开始做他所喜欢做的事情时,他的个性才会显露出来。只有当社会与公务的压力消失,金钱、名誉和野心的刺激离去,精神可以随心所欲地游荡之时,我们才会看到一个内在的人,看到他真正的自我。”

若按这一标准来衡量,韩老先生真正的内在自我显露的时刻是在他退休之后。

韩老先生的履历与一般的公务人员无异,他早年从事农村基层工作,那是底层,他们这一代人被称为历史诸般形态的体验者,从帝制到民国,到人民共和国,国际思潮的侵入,意识形态的盘旋污染,上层和基层的艰难重构,饥荒和建设的相互交织,革命与战争的血火重叠,适逢“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极度混乱和考验,建国后又是一连串触及天地灵魂的改造和改变,从镇反到农业合作化,从“反右”到“大跃进”,到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再到“四清”运动,然后是十年动乱——“文化大革命”时期,接下来是形态风格节奏完全不同的改革开放和全球化的进程……

我说的历史变迁只是一串串抽象的词语。让我来找个作家,让他说些具体的事吧。著名作家余华写过一篇文章谈时代的变迁,我来引用一段:

“在物质匮乏的毛泽东时代,大家都是穷人,曾经的地主和曾经的资本家也是穷人,很多甚至更加贫穷。那个在贫穷面前人人平等的时代,已经没有阶级了,更没有阶级矛盾,可是我们天天喊叫‘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这句口号遍布中国城市和农村的墙壁,我们喝水时杯子上印有这句口号,我们上厕所时墙上刷着这句口号,就是睡觉时也躲不开这句口号,因为我们的枕套上也印着这句口号,让我们在梦中仍然‘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今天的中国相比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已是面目全非了。我们随时可以在媒体报道中看到来自两个极端的真实故事:

比如一位五星级酒店的洗碗女工,留下客人的剩菜想带回家给上大学的儿子补养身体,被发现后以盗窃酒店财物为由将她开除。让她伤心的还不是失去工作,而是浪费,她说:‘东西还好好的,就叫我端去倒掉扔了,作孽啊!’

而在另外一个城市的酒店里,一位老板请客吃饭,四个人吃了20万元(3万多美元),酒店对这位老板用信用卡支付不放心,坚持要求老板付现金,双方争执之后老板打了一个电话,让手下员工开车运来20万张一元纸币,酒店只好动用所有员工来清点这20万张一元纸币。老板坐在沙发里一边翻看杂志一边得意地说:‘老子吃得起,你们数得起吗?'”

这就是变动急速的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

俄罗斯作家阿·托尔斯泰在其名著《艰难的历程》中将大家经历的革命和变迁的血与火形容为一种炼狱之行,他说:“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硷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变得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

韩老先生虽然一直在基层工作,最后在县水利部门的领导岗位上光荣退休。可这跌宕起伏的历史风云在他的一生和他的心灵中会有怎样浓缩的体现?他怎么看待这一切?他如何承受这种变迁的冲击?他向往和选择的生活方式又是什么?

直到退休之前,韩老先生都没有留下任何主观的文字,他是个勤勤恳恳的公务人员,手下的文字多是程式化的方案、报告和总结,他在用一种集体化的方式发声,那里没有我,一个有血有肉有情绪有思想的人。那个个人,尽职尽责,像个悼词中的高大全形象,但却“没了血性,没了性格。”

韩老先生终于退休了。

退休了,意味着某种结束,公职生涯的结束;又意味着某种开始,相对而言较为纯粹的个人生活的开始。韩老先生的个人复苏了。他觉得应该表达点个人的感觉,个人的印象,个人的思索,个人的追求。

法国作家雨果说过:“人并不是只有一个圆心的圆圈;它是有两个焦点的椭圆形。事物是一个点,思想是另一个点。”

韩老先生在语言中寻找一种形式,来画上他人生的另一个点。最后他找到的是旧体诗。我相信,这是他听从心灵召唤的结果。他可能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正在经历某种回归,像东方哲学对生命和世事的认识那样有循环性,他的生命在经历叶落归根,他的思想情感也在回归古典。从形式到内容都是如此。

实际上,在古代,诗歌对中国人生话的渗透很深。有人说,某种意义上讲,诗歌在中国替代了宗教的作用。诗歌教会中国人一种生活观念,通过谚语和诗卷深切地渗入社会,给予人们悲天悯人的意识,用艺术化的眼光看待人生,并对大自然寄于无限的深情。

韩老先生从耳顺之年起,陆陆续续从心所欲写下的这些精粹文字,展露了一个经历了艰难时事多种变迁的有阅历的现代中国人的古典情怀。

先来看看这两首,激烈点的:

 

失眠

孟冬夜静五更深,冷月星光广无垠。

坐立中庭心无事,翻阅诗史到清晨。

屈平贾傅不识君,李杜辛陆无路津。

自古贤良难为用,何如乡野一平民。

 

看史

过眼烟云无春秋,何谈历代过与功。

艰难日月南乡客,劳苦一生白头翁。

起坐披衣数寒星,东升钩月挂半空。

贤良自古少机遇,壮士从来难为忠。

 

以史为镜,直述心胸。

有审视人生,带情绪的,如这两首:

 

一剪梅·晚秋

远望南塬落叶秋。已是身休,独坐空楼。秋风瑟瑟衡雁归。秦岭泪流,渭水声愁。

风霜尘埃他乡留。人事堪忧,少计无谋。此情有谁可诉与,烟茶消忧,闲了白头。

 

渔家傲·新房

半世辛劳忙公务,四乡家盖新房住。晨起田间闲散步。秋霜露,顿时方把人生悟。

早岁文章还有用,中年奔走岐山路。七十余年无建树。今迟暮,烟茶明月清风度。

 

中国诗歌饰以情感的思想,韩老先生的诗也不例外,总是用情感来思维,很少诉诸分析。他总是通过对大自然寄于无限深情,来医治内心的创伤,而且多回归简单朴实的生活方式,享受人伦日常,来保持内心的平静和古典圣洁的理想。像这几首诗就很典型:

 

一檄官辞去,在家玩娇孙。

夜深窗望月,客少常掩门。

郊居陋巷深,远离人车喧。

烟茶书屋坐,他事何须论。

 

退而在家

一生信高洁,勤事人共闻。

处世少思欲,交人至为君。

烟茶远名利,野菜诗书文。

无聊中庭坐,南窗望白云。

 

渔歌子·老来乐

河畔山隅一人家,

白头院坐一杯茶。

南绿竹,夕阳霞,

黄昏晚照上窗纱。

 

一支烟

一支烟,一杯茶,坐看青竹出南墙。

百事忘,千虑去,万花世界不思量。

清风和,秋月明,四季平安高楼房。

南山望,鸟音鸣,亲朋欢聚话家常。

 

读这些旧体诗,仿佛在看丰子凯的一幅幅漫画,不管岁月穿梭,时光变迀,一枝烟,一壶茶,一个孩子的笑声,就是我们生活永恒的意义,一切的一切都笼罩着浓浓的古典意境和情怀。

诗集中还有一首悼亡诗,可知韩老先生的生死观:

 

忆秦娥·一月两同学离去

仲夏夜,凭栏佇目楼台月。楼台月,漫天苍白,影随人没。

春花散落秋风草,黄泉路上无迟早。无迟早,勿须烦恼,晚年过好。

 

风霜雨雪,刀光剑影,时代风云,一切都不存在,或湮没在记忆的深处,而回归最简单最实在最有用的道理。

再把阿·托尔斯泰炼狱之行的话重复一遍:“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硷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变得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

韩老先生让我们变得纯净的方式很具有中国味儿,他教会我们静听孙儿娇,欣赏南绿竹、夕阳霞,享受一支烟一杯茶,认可最基本的人生常识和道理;最主要的是,他教会我们用泛神论的精神与自然融为一体。这就是中国人在任何严峻严酷的时代的生存解脱之道,也是自强升华之道。其实,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摆脱桎梏,走向自由的冲动,摆脱功名利禄的引诱,摆脱毫无意义的规章制度,摆脱公共标准和来自他人的价值审判,摆脱各种意识形态盘踞在内心中的迷雾,仅仅听从内心的召唤去过一种自然的生活,并进行一次自由自主的饱满的表达,这就够了。

韩老先生的诗集做到了这一点,我羡慕他。

是为序。

2016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