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祭认为这个世界太过于杂乱,众神行走于这个世界的阡陌之上,混杂在人类之中,拜恩的玩笑又使得神与人开始通婚,诞下许多血脉不纯的半神人。
主祭和副祭曾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在一个由陨石砸出来的巨坑之中进行占卜,他们用双足聆听土地的声音,三色堇在他们的脚底下盛开,花蕊在雨滴的捶打之下失去了以往的记忆。
大地永远是世界上最有阅历的观察者,它从太古之初便存在,如同一位记录员,看着世间发生的一切,地壳变动、大陆分离、海水涨落,这些都是可供传与后人的离奇故事。在大地上生活的人们发出的语言和争辩的话语是故事的调味剂,撒在面包上增添一些来自思想的趣味。
大地通过有规律的震动,告诉主祭和副祭来自于半神人的危险。
半神人糅合了神与人的力量,同时也糅合了神与人的缺点,身上游荡着各类被遗弃的情感与品质。他们对于铁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狂热,让人们不禁怀疑他们是否有某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怪癖。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对于铁有着强烈的占有欲,梦永生帝国的铁器走私也因为半神人的出现而诞生。
主祭将大地的警告告诉了四主神。
“大地发出悲鸣,它对于我们这个世界极为担心。但要注意的一点是,它只是在担心这个世界,并不担心我们是荼蘼花国度还是梦永生帝国,在大地看来,这二者并没有任何区别,都是驻扎在它皮肤之上的寄生物。而世界是它看着长大的幼童,大地是世界的保姆。”
四主神因此派出四十八公爵,由他们去剿灭所有的半神人。
半神人绞杀行动成为梦永生帝国最为重要的一段历史,史官们蘸着棕榈叶磨成的汁水,将这段历史写在了羊皮卷上,并且用鹦鹉的羽毛来装饰这些羊皮卷,接着再用黑曜石做成的盒子来收纳它们。当然,盒子的开口处要涂上黑山羊血,史官们相信这样可以保持历史的新鲜度。
在这段历史之中,尽管半神人的父母与他们的反叛军进行了奋力反抗,但四十八公爵明显更为强大。当太阳第一百二十次照耀到梦永生帝国所有人的眼睛时,所有的半神人已经将血流尽。他们的语言在嘴中逐渐消散,呢喃细语碎裂成无法辨认的音节。
大战结束后,世上所有鸟类的羽毛都褪去了颜色,每一只鸟看起来都如同白瓷一样。它们衔着巴旦木的树枝在天空中飞翔。它们把树枝仍在一条名为“阿撒莫乎”的河流之中,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时候未到”。在梦永生帝国的民间传说之中,这条河流知道过去的一切,河流之中流淌的正是无形的历史。此刻掉落一枚铜币,这枚铜币的命运便增加了“落地”这一幕,这一幕立刻被记录在河水之中。
主祭上奏表明民间仍旧有着半神人余孽,他们躲藏在影子之中、标点之中、风与风的缝隙之中。四主神决定向世间降下整整持续七天的灾祸,用这七天的灾祸将半神人与他们的父母清扫干净。
第一日,梦永生帝国开始不停下雨。起初,遗留的半神人们认为这只是普通的天气现象,他们并未在意,还没意识到这是灾难的开始。半神人们认为四主神的愤怒已经过去,他们有机会重新修整,为下一次的战争做好准备。有一部分半神人从影子中走了出来,准备喝一点雨水,毕竟在梦永生帝国人看来,雨水永远不会受到污染。半神人们站到雨水中仰起了头,而后张开嘴承接雨水。
但很快他们发现了问题,这些雨水势头极小,宛如丝绸从天上降下,但大地似乎是失去了它包容的品格一样,不再接纳落到地面上的雨水。雨水在地面汇聚,也不会流向低处,世界在此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木桶,凡是落到地面上的雨水,都被它收留。
第一日发生了雨灾,藏在低地的半神人被淹死。
第二日,梦永生帝国的潮水已经退去,但天空开始变得污浊。半神人们开始注意到天空似乎停滞了,就好像放久了的牛奶在表面结成的膜。他们认为是云层中的雨水耗尽,天空需要休养生息。云层被固定在同一个位置一整个早上,终于在下午开始有所动作。它们像拧毛巾一样开始扭动自身,那些藏身在云中的半神人来不及逃跑,被封锁在了云层中,云层中的氧气被抽离干净,半神人也成为了云的养分。
第二日发生的是云灾,藏在云层中的半神人被闷死。
第三日,天空中偶尔掉落下一些东西,有的是珠宝,有的是玉佩,这些是那些躲藏在云层中的半神人的物品,这些物品掉落到地面上,逐渐陷了下去。一部分的半神人开始意识到某种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他们不再站立于地面,而是寻找别的远离地面的位置。大地开始蠕动,它不停地翻滚、旋转、缩紧。站在远离地面的位置的半神人们听到了一些古怪的声响,他们也注意到土地正在变红。
第三日是地灾,藏在地下的半神人被绞死。
第四日,一部分半神人们开始忘记他们的姓名,姓名从他们之中消失。一个兄长想呼喊自己的弟弟来帮忙搭建房屋,但他发现弟弟没有名字,或许是出生时忘记赋予弟弟名字了,这在梦永生帝国人看来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姓名是一个人灵魂的居所,它承载着一个人在世间的意义与存在。姓名是人与人社交的渠道,它在每个人的口中流通,成为货币,从一个人的口中滑行到另一个人的口中。
失去名字的半神人开始惊慌,他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身边的亲人与朋友也开始忘记他们的存在,他们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存在,如若存在,那为何自己没有姓名,他们的灵魂为何没有居所。他们在自我怀疑之中走入黑暗。
这一日姓名消亡,失去了姓名的半神人在惊慌中死去。
第五日,半神人开始逐渐忘记语言。他们但声带只能够发出古怪的、没有意义的音节,声音不再与概念连接,它们之间的联系在今日断裂。有些半神人试图去创造新的语言,但他们所创造的语言只能够在一些小团体之中交流,无法扩大至所有的半神人。那些被创造出来的语言也开始产生隔阂,不同团体的半神人无法互相交流,之前结成的各种联盟也因为语言的消失而自我溃散。
第五日的语言之死,一部分半神人死于沉默之中。
第六日,半神人的知识与文学开始被抹去。灾祸终于降临到半神人的传承之物上,这意味着断带从今日开始。半神人曾经使用露水和树叶来记录他们的知识与文学,后来又用语言和记忆来记录并传承它们,但在今日的零时,记载着知识与文学的树叶全都自燃,露水在高温中蒸发,半神人的嘴里吐出泡沫,那是他们头脑中化了的知识与文学。
第六日发生了知识与文学之灾,二分之一的半神人在绝望中自尽而死。
第七日,半神人感觉到他们身处于一片精神荒漠之中,他们的姓名、语言、知识、文学全都消失,他们感觉到自己的肉身虽然身处于这个世界之上,但精神上空洞无物,无所依凭。他们在这一日感受到了最为可怕的恐惧,那是精神上的侵吞,由内而外的死亡。
在最后一日,半神人被剥夺了文明,他们终于从精神到肉体全都灭亡。
梦永生帝国的人相信人死后精神仍旧留存于世间,他们往往会附着在乔木或者东南的季风上,这源于他们从幼时听过的各类古老传说与神话,这些传说与神话被刻在山野间的每块石头上。梦永生帝国的人定期对这些石头进行抛光,但那些被抹去的文字在第二天又会再度出现。
半神人灭亡后的事实证明,一切的神话与传说都是先辈们留下的告诫。半神人们死前没来得及说出的话语、呼出的最后一口气与他们的思想混杂在一起,化成了无形的怪物。
梦永生帝国人的道德开始沦丧,战争与疾病从沼泽中滋生;人们头脑中的各种概念开始扭曲,帝国之中横行着各类错误观念;每个梦永生帝国人的欲望都在不断增长,无知、吝啬、欺骗在每家的院子之中生根发芽,甚至开始结出果实;所有子民的精神遭到了可怕的污染,他们染上了半神人的恶习;同时,帝国人民的寿命开始减短,寿命不再附着在他们的皮肤上,而是变得粘稠,随便碰到点什么就会黏在那样东西上。
主祭将这个浊物的诞生告诉了四主神。
那一天,空间之神布松的早餐是五颗不知名的鸟类的卵,这种鸟卵透明,蛋清中流动着炫丽的星云,蛋黄是一颗正在自转的小恒星。
主祭在说完这件事的那一刻,布松正好吞下了最后一口鸟卵,布松感觉到这颗鸟卵顺着祂的喉咙滑向了过去。于是布松站起身来,创造出一个未曾存在过的空间,这个空间来自远古,是伟大的创世之作,但它却又贯通未来,它在下一刻坍塌,在上一刻重启。宫殿外的白鹳鸣叫起来,布松便用白鹳叫声中的音节给这个空间命名,因此这个空间便有了它的灵魂,史官又在史书上记下了这个空间的名字是“冥古宙”。
后来这些羊皮卷上的文字脱离了它们原本的载体,四散流落到民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附着在各类陶器之上。这些陶器被人们视作珍宝,但最后仍旧被时间与空间的洪流撞击成碎片。这些陶片在历史之中继续颠沛流离,辗转于各色人物之手。
四十八公爵将夜色融化,用金色丝线将它制作成一张细密的网,上面撒上了从红土地中萃取出来的盐。四十八公爵用这张网抓住了浊物,将它丢入了冥古宙之中。
浊物虽然消失,但那场戳破天地的战争使得万物生灵近乎湮灭,半神人已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人与神同样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