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昔离开后的第一个月,纽约突然变得空旷起来。我习惯性地在超市拿她最爱的酸奶,在书店停下看新出的音乐杂志,深夜写作时总以为能听到她轻轻的鼾声。俄罗斯房东太太某天突然塞给我一罐腌黄瓜:“女朋友不在,男人更要好好吃饭。”
茱莉亚的项目比想象中更忙碌。乔昔的第一站是新墨西哥州的纳瓦霍保留地,那里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我们约定每周视频一次,但经常因为她的田野调查或我的截稿日期而错过。取而代之的是长长的电子邮件和语音留言,像星际信标般在时区间穿梭。
十月中旬,我的新书《星辰低语》出版,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关注。《纽约时报》书评专栏给出了四星评价,称其为“一部跨越文化的成长史诗”。签售会排起了长队,闪光灯晃得我睁不开眼。站在台上,我下意识寻找那个淡蓝色的身影,却只看到一片陌生面孔。
当晚回到空荡荡的公寓,手机突然响起。是乔昔的视频通话!画面里的她站在一片荒漠中,背后是低垂的星空,比纽约任何时候都要璀璨。
“我看到新闻了!”她的声音因信号不良而断断续续,“我的大作家……真为你骄傲……”突然她的图像卡住了,定格在灿烂的笑容上。
我对着冻结的画面说了所有想在签售会上对她说的话,不知道她能否听到。挂断后,发现电脑上收到一封她刚发来的邮件,附件是一段录音——纳瓦霍长者用传统乐器演奏的星辰传说。邮件主题只有两个字:“听。”
我把这段音乐循环播放,继续修改第三部小说的草稿。这一次,主角是一位周游列国的音乐治疗师。
感恩节前夕,乔昔寄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手织的纳瓦霍风格毛衣和一沓明信片。每张背面都记录着她与当地治疗师交流的收获:“他们说音乐是天地间的桥梁……”“今天学会了一首治疗失眠的摇篮曲……”“有位老奶奶说我的哨子能召唤星辰……”
最下面压着一封信,详细描述了她在保留地目睹的一个奇迹:一个自闭症男孩在参与传统仪式后,第一次开口唱歌。字里行间,我能感受到她的震撼与成长。“我开始明白,”她写道,“音乐治疗不是我们带给他们的,而是帮助他们找回本就拥有的力量。”
我把明信片贴在书桌前的墙上,组成一个不规则的星座图案。写作累时,就抬头看看这些远方故事,仿佛能听到乔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圣诞节那天,纽约下起了雪。我正准备孤零零地煮一碗速冻饺子,门铃突然响了。门外站着艾莉和她的妈妈,捧着 homemade的苹果派。
“乔老师说,今天一定要来看你,”艾莉骄傲地宣布,“她说你是她见过最不会照顾自己的人!”
原来乔昔在离开前就安排好了这一切。我们三个围着小小的圣诞树(俄罗斯房东太太破例允许的),分享着苹果派和热可可。艾莉兴奋地展示她最近的画作——一幅星空下的两个小人,一个在纽约,一个在保留地,由银河相连。
“这是你和乔老师,”她认真地解释,“星星会帮你们传话的。”
一月初,我收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邀请——英国剑桥大学的驻校作家项目,为期六个月。这几乎是文学界的最高荣誉之一,但意味着要横跨大西洋,离乔昔更远。
犹豫再三,我拨通了她的电话。信号出奇地好,她正在亚利桑那的一个小镇休整。
“去!”她毫不犹豫,“六月份我正好要去伦敦参加学术会议,我们可以在那里见面!”
她的声音如此笃定,仿佛这半年的分离不过是明天就能结束的小别。挂断电话后,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邀请函,突然意识到:真正的爱情不是互相占有,而是互相成全彼此的星辰大海。
二月十四日,情人节。我在剑桥的古老宿舍里收到了一封航空信。信封里是一张黑胶唱片,标签上手写着《星轨:乔昔田野录音集》。放入唱机,里面是她这半年来收集的各种治疗音乐——纳瓦霍的鼓声、新奥尔良的爵士即兴、阿巴拉契亚民谣……最后一首是她自己创作的钢琴曲《给邱桐的星辰图谱》,旋律像极了我们高中时常分享的那首《星辰》。
唱片内页夹着一张纸条:“我们的轨迹看似分离,实则在绘制更大的星座。情人节快乐,我的星光。六月见。”
我把这张唱片放在枕边,每晚睡前聆听。有时是激昂的鼓点,有时是温柔的摇篮曲,每次都像是跨越时空的对话。
三月份,乔昔的项目遇到了危机。她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一个社区遭到抵制,当地牧师宣称音乐治疗是“魔鬼的把戏”。我们视频时,她眼下的黑眼圈清晰可见。
“今天有个妈妈偷偷来找我,”她压低声音,“她女儿被诊断有 PTSD,但教会禁止他们接受心理治疗……”
我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挫败和愤怒。那一晚,我放下手头的稿子,写了一篇关于音乐治疗的长文,发表在我的专栏上。没想到文章病毒式传播,甚至引来了《大西洋月刊》的转载请求。
一周后,乔昔发来一张照片:那个偷偷求诊的女孩站在社区中心,怯生生地拿着一个口琴。照片角落是乔昔标志性的淡蓝色衣袖。文字说明只有三个词:“我们赢了。”
四月,剑桥的樱花开了。我的写作课上有位特别的学生——一位八十岁的退休物理学家,想用小说形式记录他的量子理论。某天课后,他看着窗外的落樱突然说:“你知道么,在量子纠缠中,两个粒子即使相隔光年也能瞬间影响彼此。”
我想起了乔昔的唱片,想起了我们之间那些不可思议的默契时刻。当晚,我给她写了封长信,讲述了这个比喻。她回信说正在芝加哥机场转机,信末附了首即兴创作的小诗:
“星辰不诉离殇/光年不过是/思念的计量单位/你我早已在/弦理论的维度/紧紧相缠”
五月,我的第三部小说《星语者》完稿,灵感直接来自乔昔的田野经历。编辑读后激动地打来电话,预言这将是我的突破之作。与此同时,乔昔被邀请在牛津大学举办讲座,分享她的跨文化音乐治疗发现。
我们在 Skype上核对日程,惊喜地发现六月十五日那天,她会在伦敦,而我正好有三天假期。“牛津离剑桥只有两小时火车!”乔昔的眼睛在屏幕里闪闪发光,“我们可以去当年你写过的那个河畔小酒馆!”
但命运总爱开玩笑。五月底,乔昔在田纳西遭遇车祸。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图书馆查阅资料。电话那头的医生冷静地陈述:右腿骨折,轻微脑震荡,需要静养两周。
我立刻订了最近的航班。十小时的飞行中,我翻看着手机里我们的照片——高中毕业典礼上的青涩模样,伯克利校园里的雪中拥抱,波士顿公寓里的早餐时光……每一张都像是上辈子的回忆。
纳什维尔的医院小而安静。推开病房门时,我的心跳快得发痛。乔昔躺在病床上,右腿打着石膏,正皱着眉头翻看一堆病历。看到我,她手里的文件哗啦掉了一地。
“你……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你的截稿日不是……”
我没让她说完,紧紧抱住了她。她身上熟悉的栀子花香混着消毒水的气味,右腿的石膏硌得我生疼,但这一切都无比真实。
“牛津讲座怎么办?”我轻声问。
乔昔狡黠地笑了:“你猜怎么着?他们同意改成线上进行。所以……”她指了指床边的笔记本电脑,“我们依然可以在伦敦‘见面’。”
原来她已经安排好一切——从医院视频连线,甚至预订了剑桥到伦敦的车票。“只是得麻烦你推轮椅了,作家先生。”
那一周,我住在医院附近的小旅馆,每天早上去陪乔昔复健,下午推她去花园晒太阳,晚上帮她整理讲座资料。某个黄昏,夕阳把病房染成金色,乔昔突然说:“你知道吗?这次车祸反而让我想通了很多事。”
她翻出手机给我看一份文件——茱莉亚提供的一个教职机会,base在纽约。“项目结束后,我可能想安定下来了。这两年跑遍了美国,才发现最想回去的地方,是有你在的地方。”
我没有告诉她,我也刚收到纽约大学的任教邀请。有些惊喜,值得在更特别的时刻揭晓。
六月十五日,我们如约“在伦敦相见”。她通过视频连线完成牛津讲座,我坐在泰晤士河畔的咖啡馆里,用笔记本与她共饮下午茶。屏幕里的她穿着淡蓝色衬衫,头发比离开时长了不少,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明亮。
“下个月项目就结束了,”讲座后她小声说,仿佛分享一个秘密,“我订了7月10日的机票回纽约……如果你还住在那个公寓的话。”
“房东太太留着你种的草药,”我笑着回答,“她说没有你,连南瓜都不来串门了。”
我们隔着屏幕碰杯,冰咖啡与热红茶,相隔千里却似咫尺。河畔的游客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这个对着笔记本微笑的亚洲男人,正经历着最浪漫的重逢。
因为真正的相聚不在空间,而在心里那个永远为对方保留的位置。就像两颗看似独立的星辰,其实早已在亿万年的共舞中,将彼此的光辉编织进了自己的星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