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城市的霓虹,乡村的月亮看上去圆很多亮很多。
程度家的院子门外有一堆高高的草垛子,孙泥克出门倒洗脚水的时候,看见月光下苞谷草垛上坐着一个人。
转身放好洗脚盆,孙泥克穿着拖鞋爬上了草垛子。
“想什么呢?”孙泥克在她身边坐下。
“杨瑾”。
舒婵的妈妈。
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停了,翻来翻去,最终孙泥克选择了和舒婵并肩坐着的姿势。
“黑老”,孙泥克仰望着天空唤道。
舒婵眼睛向他的方向斜了一眼。
“哇哇”。
舒婵没理。
“舒婵”。
“说”,舒婵拄着脸双手支在膝盖上。
“程度……就是灯笼果,他看似简单,一个很小的时候就遭父母遗弃的孩子,可是他的成长有一大段是不为人知的,你说那些没人知道的近十年他是怎么长大的?”
舒婵沉下头,叹了一口气。
“老李要是知道这些,恐怕这辈子都要放不下了。”
谁说不是呢。舒婵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他叫过灯笼果,也给自己取过‘紫苏’的名字。人参果、圣女果、灯笼果、紫苏……都没有固定的名字,都经常在换名字,你说他们之间有关系吗?”孙泥克像是自说自话。
“那个烟盒,有些年头了,一定不是灯笼果自己的,可他那么宝贝,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舒婵也像是自说自话。
烟盒!
舒婵和孙泥克同时看向对方。
“烟盒上面抄写的东西,程度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他只知道跟曩拓有关,所以只能依葫芦画瓢摘写下来,但一定不是传给集或雅的任何一个人,因为那是我们的最终目标,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去,他根本不用操心……”孙泥克看着舒婵说道。
“碰巧的是他在抄写这个东西的时候被发现了,所以比起鄢蛰那块绢布上面的内容,烟盒上的不全面。”舒婵顺着孙泥克的话说道。
“烟盒最后都没有送出去,他应该是来不及。”孙泥克觉着自己好像有某些头绪了,一直往下思考着。
“我后来问过杨亦晨”,舒婵望了一眼孙泥克,因为孙泥克其实不主张当面跟杨亦晨对质的,他觉得要尊重杨亦晨的意愿,如果他想与这件事扯上关系就不会采取那种方式把烟盒给舒婵了。
“嗯,然后呢?”
孙泥克看上去似乎并不在意舒婵当面问这件事。
“他说他是在程……灯笼果出事那天,准确的说是前几分钟在摇椅下面捡到的,当时想逗逗他就装进自己兜里了,没想到几分钟后程度出事了……”
孙泥克听见舒婵又叫灯笼果程度,且她自己都没发现,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对他来说那么重要的东西带在身上,很有可能他本来就打算那天把东西送出去。”
“所以在大家都抢着吃东西的时候,他突然去阳台且开窗其实是为了查看约的人是否到了?”说出这番话,连舒婵自己都感到讶异。
“也就是说刚好拍到那个照片的人很大程度上就是他想要给烟盒的人?”
这个推理结果明明就是几分钟前的猜想结果,可两人还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如果他的死不是意外,那么有意为之的人就是烟盒上信息的拥有者,最大的可能就是鄢蛰……”
这个结论的结论,推得让两人心惊胆颤!
“要直接问鄢蛰吗?”舒婵问道。
“你不许去!”孙泥克的音调一下子大起来,吓得舒婵都愣了一下,“我是说你不能像找杨亦晨那样,让不去还去,他们不一样。要问也是我去!”孙泥克为自己的突兀举动作了解释。
“呃,噢……噢……”舒婵显然也才回过神来:“再多些证据吧,要不然他肯定矢口否认。”
“嗯”,孙泥克答道。
秋风送起阵阵树叶响,哗哗啦啦的。两人像是想问题想累了,各自沉默着。
过了半晌。
“舒婵”。
“哦”。
“我们可以谈恋爱吗?”
“啊?”舒婵惊讶地一大声,并扭头看向孙泥克,立即又害臊地扭回头去。
“我觉得如果以后讨个媳妇儿是天天早上读散文的人的话,那么生的姑娘或儿子一定不会听名字就是暴发户家的。”
刚刚还害臊的舒婵立即被这一番言论给惊呆了,舒婵一下子挠着脖子站起来,“原来是这样啊,呵呵”舒婵朝着正前方敷衍地笑道:“那你不用担心,我把几个大家的散文集都送你,珍藏版的汉大赋诗经宋词楚辞都送你,你一定会取出书香门第的孩子名的!
“不是……那……”
“我要睡觉去了,晚安!”舒婵飞快说完,踏一脚草垛,几个跳跃,人就没了踪影,一身功夫逃跑起来贼溜。
孙泥克眼巴巴看着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的事被自己一嘴整成了这样,气得直接躺草垛上,发誓不回去睡觉了,因为自己只配得起这草垛。
本来只是自己跟自己闹一闹,没想到竟然睡着了,迷迷糊糊睡得还挺香,几只调皮的小虫子也没能影响孙泥克翻个身挠个痒继续睡。
夜半时分,睡梦中不知怎么响起一阵口琴声,仔细听,孙泥克觉得有些耳熟。
再一听,还知道歌词。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谁唱的歌呢?从哪学会的?
孙泥克跟着口琴声哼着歌词,脑袋快想炸了都想不出这熟悉的旋律究竟是怎么一听就会的……
人参果——
孙泥克脑袋中轰地闪过这个名字。
嚯——
总算是想起来了,心里踏实了,全身高度紧张的每一个细胞都安静回睡眠状态。
人参果?
孙泥克睡梦中安稳的笑脸一下子消失,他“突”地坐立起来。
安静的夜,熟悉的旋律……
谢天谢地,连睡梦中自己都是如此靠谱的一个人!孙泥克忍不住夸奖自己,明天一定要拿来跟舒婵举例说明,自己真的很不错。
他从草垛子上下来,循着口琴声找去。
他的脚步声逼近的时候,口琴声停止了,一个人影从树背后缓缓挪出来。
他一身黑,一身劳动人民的辛劳和最接地气的尘土味,但身材魁梧健壮,月色下孙泥克心头生出一种莫名的恻隐之心。
孙泥克停住了脚步,他走了过来,伸出手。
孙泥克愣了一下,伸出手去。
印象中自己竟是第一次如此严肃认真地跟人握手,那只手粗糙得像是老树皮,翘起的老皮还有些坚硬硌手。
为什么要握手?
孙泥克不得不承认他没整明白,到现在为止他都不敢擅自揣测这些随时在更换名字的人。
“人参果”,孙泥克试探地叫道。
“没想到你还记得”,松开手,他把口琴装进了口袋。
“这很难吗?”孙泥克反问道。
“洛神花”。
“?”
“我现在的名字”。
“哦”,他们本来就随时在更换名字,但孙泥克还是略作反应,因为这个名字本身。
“你谈恋爱了?”
“你怎么知道?”,若是月光足够亮,他满脸恋爱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洛神花:恋爱的感觉!”
“?”
“花语”。
他还是没懂,抠着后脑勺。
“看来这个名字不是你娶的”,孙泥克微微笑道,他和第一次在幽暗的房间里见到的不一样,这就是“恋爱”这件事的神奇之处。
“她给我取的,那天做完事有人给了我一杯红通通的茶水,我带回去给她,她说茶水里的叫洛神花,她觉得这件事情很浪漫,于是自作主张给我改了这个名字,平时我们的名字被叫的机会不多,偏偏她又喊得最多,所以由不得我叫什么,要看她想喊我什么。”
他高大魁梧,这话说得有些害臊又有些不自觉的显摆,语气里尽是憨态,与这月光下他一身黑出现不太相符。
“恭喜你,喜提女朋友一枚。”孙泥克说道。
他笑。
笑容却突然凝住。
“紫苏和我一样”,他突然说道。
紫苏?
哦,孙泥克反应过来。
“我们都是为了找圣女果,他和圣女果一样肚皮上都有一个刀疤,所以我们才想办法故意让鄢蛰找到他,你们的消息是他透露给我的。”
“今天知道他名字的时候,我猜到了。”
洛神花等待着孙泥克朝他发难,但孙泥克平静地说道。
“圣女果死了”,他又继续说道。
“你怎么知道?”算不上诧异,孙泥克追问道。
“我们虽然见不得人,但也有人用假身份生活在明处。”他退后一步靠在树上,“你想确定的那个就是。”
虽然孙泥克曾经想过跟他要照片来证实的,但事实上也只差这么一个直接的证据来证明判断确实是有依据而不是胡瞎猜的。
“想来想去,还是该来给你一个说法,算是替紫苏吧,倘若他活着走到事情的最后,一定不会什么都不说就离开。”
“不追查清楚他俩的死因吗?”孙泥克问道。
“不用”,他头靠在树上,吐出一口惆怅,“几百年近千年,我们都只管活着,哪怕是无奈地活着,这是我们的职责。死了,职责就尽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孙泥克想问,但他忍住了。
他起身,打算走。
“我可以跟舒婵还有李夕桢讲今晚的事吗?”
“我跟那小姑娘打过照面,可以讲,至于那小子……”他忽然走回来,“差点忘记了”,他语气里有自责的味道,“我在这里遇见过他,他托我转告你一件事。”
孙泥克站直了身体,正面对着他。
“权嵘出差的时候去过陈家村,一个人。”洛神花提直了身体,一副李夕桢的语气,说完后回复到他自己的神态,“这是原话!”
权嵘出差的时候去了陈家村,回去后自杀了!为什么?她去干嘛?她在陈家村遇见了什么,才会回去后就自杀?有关系吗,这两者之间!
“小孙”
洛神花将孙泥克从繁杂的思绪中叫回来。
“还有一句话”,他虽然说了上半句,但还是想了又想才说道:“本来我们不能插手你们的事情,多说一句话也不行,但是……”
他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表达,想半天后干脆放弃了,“他说不是他!”
啊?
“圣女果”,见孙泥克没听明白,他又重复道:“我们一早就知道他刀疤的事情,老爷们冲个澡总是赤条条地凑在一起,我们早知道他肚皮上刀疤的事情,他说天生的,所以从来不把那道疤当回事。可是有一天他跟我们大家筹钱,要去把那个疤弄了,我们都不不明白,一条藏着的疤,弄了干啥,他一个不出门就不洗脸、胡子也不爱刮、累了还不洗脚的人,怎么就介意一条疤了。可是那天他看上去慌得要命,就像天要塌了那样,我进屋的时候,他摇头晃脑地自己跟自己说‘不是我!’”
“他是去做那个疤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吗?”
“他没把钱凑够,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到底他去没去弄,但是他的……我听说了,那条疤还在。”他背对着月光,胸口处剧烈的起伏。
孙泥克装在兜里的手不自觉地伸到了肚皮上,那条疤,他从小就有,不痛不痒,从来他都觉得那只是皮肤长得跟别处有些不一样而已,它还有什么神奇之处吗?
不是他,那会是谁?
这个人有什么关键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泥克怀疑自己一开始把“曩拓”这件事归结于子虚乌有的胡说八道,这个想法会不会太单纯太武断?
真有这个人的话……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这句话突然在耳边响起。那时在风宿。
舒婵……丁蚁……
孙泥克一下子想起什么,他猛然抬头想要跟洛神花道别,却发现他早已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