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剑峰。
砺剑小院,大门。
刘实跨过高高的门槛,抬头望向院外的飘雪。
不高的背脊上,一如之前浸出湿漉漉的冷汗,让凛冬下的寒意愈添一分。
抬腿迈步,向前走去。
行至蜿蜒小路的半途中,不高的身影顿住脚步,视线中映入一道人影。
长条脸,高颧骨,薄嘴唇,身上的阴冷气息,毫不掩饰散发出来。
远长常人的手臂落在身下的轮椅两侧,推动着对称的木轮,朝着刘实的方向缓缓滚动。
嘎吱。
深夜下,木轮滚动的声音格外刺耳。
两道在厚厚大雪上碾压出来的辙痕,亦是刺眼。
“洪师兄。”
待人影临近时,刘实双手作拱,称呼道。
洪锦仿若未闻,不答一语,透着阴沉目光的眸子,冷冷盯着刘实空荡荡的双手。
旋即轻笑一声,“大年初一,满手前去,空手归来。”
“十成入腹,不吐半点,可真叫人心寒啊。”
轻笑声中透着讽刺,夹杂寒意。
刘实眼眸低垂,目光平静,“给或不给,赐或不赐,岂是你我能过问的。”
“是啊,施舍或不施舍,都在他一念之间。”
洪锦感叹一句,讥笑道,“毕竟,在他眼中你我同野狗有何区别。”
“扔一根剃光肉的骨头,你我就该磕头感恩了。”
刘实听后,目光渐冷,“洪师兄,若是前来讥讽,过来发泄,我受着就是。”
“若不是,我还有事要回去。”
“回?”
洪锦反问一句,讥笑越盛,“你能回到哪里去?”
“是回到砺剑小院,当条胆颤心惊,小心翼翼的野狗?”
“还是回到你那如今空荡荡的小屋,做那孤家寡人?”
话语一落,刘实双瞳微缩,平静的脸庞上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泛冷的双眸,直盯洪锦,沉声道:“你去了小屋?!”
“自然去了。”
面对冰冷的质问,洪锦眯了眯眼,冷笑道,“不止去了,还进去了。”
“空荡荡,乱糟糟。”
“还有好大怨气,直冲天际!”
随着话语渐落,刘实的双手不自握紧,泛冷的眸子凝聚着煞气,死死盯着洪锦。
一息,二息……
三息过后。
刘实未言一语,迈动脚步越过轮椅上的人影,继续往前踏去。
可就在身影交错时,洪锦的话语却是再次落下:
“十二岁拜师,十五龄锻血,晃眼一过,已至弱冠。”
“五年光阴,耗资无数,哪怕是一介外门,堆也堆到那一步了。”
“可你呢,连二流的大门都未曾触及。”
“你在害怕什么?”
声声话语,一一落下。
让刘实踏前的脚步硬生生停下,让刘实泛冷的心境掀起波澜,也让刘实的目光,再次冷盯向洪锦。
可洪锦若视无睹,依旧自言道:“你是害怕沦落到我这般的下场?”
“还是怕成为下一个小屋中的她?”
“亦是说,你还心存侥幸,希望看在你做牛做马的劳苦上,能让他发发善心?”
刘实沉默不语,煞气的目光由冰冷渐转闪烁,正如那平静的心湖,在一缕清风吹拂后,却是激起千层波涛。
可那声音仍在继续,那缕清风仍在吹拂:
“刘师弟,这稻草,放在他人手上可是索命绳,握在自己手中才是救命草。”
点点话语随雪落下,似提醒,似警示,更似试探,让刘实激起波涛的心境再添波澜。
刘实目光闪烁,似意动,似深疑,更似挣扎,可最后落下的却是那小心万分的问语:
“你……在煽风点火,还是拖人下水?”
“都是!”
洪锦抬头注视刘实,笑了笑,“也都不是!”
“只是一条疯蛇的胡言乱语。”
言罢过后,洪锦收回目光,推动木轮,自刘实身旁错身而过。
只是那缕清风却又再次拂起:
“刘师弟,师父他老人家离四十大限不远了。”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早做选择,早下决心,方才有一线希望。”
“迟了,那就晚了。”
雪纷下,风寒啸。
印在雪地上的辙痕,却是越行越远。
刘实淋着鹅毛纷雪,注视着渐渐模糊的背影,似讥讽,似自嘲的话语自口中落下:
“胡言乱语?”
“呵,倒不如说是痴心妄语。”
“参天大树岂是说倒就倒?”
“小小蝼蚁,怎能搬动大象一脚……”
…………
小屋,三丈外。
一株株梅树间错相隔,交相成一片梅林。
朵朵红花,在蜿蜒的枝头上迎雪盛开。
更有沁人梅香随风飘摇,传向四方。
刘实穿过梅林,越过梅香,来到小屋前。
微微抬头,一方大匾映入眼中。
那由粗糙木头坑洼雕琢的大匾上,弯弯扭扭地刻印着四个大字:
红梅小屋。
刘实凝视许久,方才收回目光。
嘎吱。
推开木门,踏入屋内,点起烛火。
昏暗的烛光在屋内亮起,照亮了四周,也照亮了两扇关上的小门。
迈步踏前,行至左扇小门,然后轻轻推开。
嘎吱。
开门声再次响起,紧接而至的是凛冽的呼风声。
冰冷的寒风刺破窗户,呼啸刮来。
落在脸上似是冰冷的刀子,刺得人生痛。
抬眸一望,一片狼藉在微亮的光线下映入瞳中。
碎裂数块的木床,零落成片的被褥,踩碾作泥的长蜡,以及……
断裂大半,只剩小半残骸的木窗,在呼啸的寒风下阵阵作响。
刘实沉默不语,目光却是越过木床,略过被褥,跃过长蜡,落在摇摇欲坠的木窗上。
落在木窗下的素白花瓶上。
一截树枝自花瓶上伸出,那分叉的枝头上正绽放着朵朵红梅。
只是一抹刺眼的鲜红,打破了美好的独景。
那粘稠殷红的鲜血,自红梅上流至花瓶底,让沁人的梅香裹着浓浓的血腥味。
刘实上前,摘下染血的红梅,徐徐转身,缓缓退出。
然后来到小屋外。
俯身坐在门槛上,刘实低头凝望着手上的红梅。
黑白的眸子,随着时间渐渐模糊起来。
走马灯般的往昔画面,一一浮在眼前。
那是一道少年身影。
十二岁入门,拜师为弟子,小小的脸蛋洋溢着止不住的雀跃。
十五龄锻血,踏入三流境界,渐冷的脸庞透着说不尽的意气风发。
二十二年锻筋,跻身中流砥柱,阴沉的脸上涌着藏不住的恐惧害怕。
再后来,没后来了。
一身气血,抽干抹尽,半废半残,苟延残喘。
让人闻风丧胆的毒蛇,成了那人尽皆知的疯蛇!
视线模糊,画面一转。
一道少女身影,浮上眼中。
扑红的小脸蛋,扎起的丸子头,素白冬衣袭在身上,煞是可爱。
小小的双手正握着大大的铁凿,在粗糙的木头上吃力地一凿一刻。
然后搭起木梯,掂起脚尖,努力挂上弯弯扭扭的大匾。
咔嚓。
走马灯的画面,于这一刻轰然碎开。
黑白的瞳孔重新映出殷红的梅花。
刘实的目光变得忽明忽暗起来,风雪下的大手变得忽颤忽抖起来。
那惶惶生恐的话,不自从口中呢喃道出:
“仙血啊……鲜血啊……”
“你到底是让人成仙……”
“还是要让人流尽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