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过,京城的寒意愈发刺骨。潇潇落雪无声飘洒,试图掩去城中那份与清冷格格不入的喧嚣繁华。
漱玉楼畔的郁江边,早已人潮涌动。桥上、楼上、岸边,尽是踮足翘首的青年才俊,只为争睹漱玉楼头牌芸娘的风采。
一艘花船载着悠扬琴声,缓缓破开寒江而来。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冰晶,肆意张扬,直往人衣襟里钻。船中红烛又被吹熄,杜芸娘只着一袭单薄襦裙,露出纤长洁白的脖颈。她神情淡漠,怀抱琵琶,朱唇轻启,婉转吟唱。琴音歌声交融,竟渐渐压过江风寒啸,独占了这一方天地,清泠入骨,直颤人心。
一曲终了,短暂的寂静后,喝彩声如潮水般涌起,经久不息。
人群中,江柳家的少爷江奕拼命挤出,小厮在后头紧追不舍。他醉态毕露,步态虚浮,竟一个踉跄从桥头跃入芸娘的花船,拍手摇头晃脑道:“妙!妙极!盛京佳节人自逍遥,漱玉芸娘仙音缭绕!”
“江公子谬赞了。”芸娘垂眸,声音清冷。
“哈哈哈,哪是谬赞?本少回回来这漱玉楼,唯有芸娘你的曲子,能涤荡心扉!”江奕说着,那双蓄谋已久的手便伸向芸娘冻得微红的脸颊,“芸娘,本少清醒得很!今日便要纳你为妾,从此锦衣玉食,免你风霜之苦……”
杜芸娘身形微侧,轻巧避过。“衣食无忧?恕芸娘不敢承此厚恩。”
江奕扑了个空,又被这软中带刺的话一噎——谁不知他江大少爷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周遭顿时响起压抑的嗤笑。他脸上挂不住,陡然变色,趁芸娘不备,厉声示意小厮:“抓住她!”小厮得令,粗暴地将芸娘推搡进船舱。芸娘吃痛低呼:“江少爷……”
“闭嘴!”江奕五官扭曲,怒斥着开始解腰带,“我江奕看上的,还没有得不到的!”
芸娘强忍寒意带来的僵硬,挣扎起身,猛地将扑上来的醉醺醺的江奕推开。江奕脚下不稳,重重摔在船板上。芸娘又一脚踹开扑来的小厮。恰在此时,花船靠岸,她紧抱琵琶,纵身一跃,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狼狈却决绝地逃回了漱玉楼。
桥上,为首的赵姓公子摇扇大笑:“哈哈,江柳家的少爷,也有今日!”
江奕在小厮搀扶下爬起,一把甩开,脸色铁青地瞪视着看热闹的人群,恼羞成怒,冲着芸娘消失的方向嘶吼:“一个风尘女子,能被本少爷纳为妾室,已是天大的福分!还痴心妄想你那参军的未婚夫来迎你做正室?做你的春秋大梦!”
那赵公子也摇着扇子,火上浇油地笑道:“这年头兵荒马乱,也就天子脚下安稳些。说是参军,指不定……早就在哪处乱葬岗里喂了野狗喽!”
刻薄的话语引来又一阵刺耳的哄笑。
字字如刀,剜在芸娘心上。
鼻尖酸楚难抑,滚烫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逃也似的奔入漱玉楼深处,朱漆大门在身后重重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喧哗与恶意。
一场本该风雅的盛会,就此草草收场,只余下江风寒雪与满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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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玉楼内,人称秀姨的老鸨甩着帕子,叉着腰,头上金钗随着她风风火火的步子叮当作响,气势汹汹地直冲杜芸娘的房间兴师问罪。
“杜芸娘!死丫头,跟老娘玩的什么贞洁烈女!你可知一场花船宴要砸进去多少银子?今儿漱玉楼丢的脸面、折的损失,都得从你身上一分一厘给老娘抠回来!”她骂骂咧咧冲到芸娘房前,抡起拳头“哐哐”砸门。
门内骤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瓷器碎裂声。秀姨听得心头一抽,砸门的手顿住了,声音不由得软了几分,透着股肉疼:“哎呦我的小祖宗!别摔了哇!那可都是真金白银买的好物件儿啊!”
她急得扒着门缝往里瞧,语调又放软了些,带着诱哄:“芸娘啊,听姨一句劝,可不敢做傻事……快开门,跟我出去给各位爷赔个笑脸、说句软和话……那江公子对你多上心哪,你看看……”
话音未落,门内又是“噼啪”一阵脆响。忽然房门“嚯”地一声被拉开,秀姨惊得连退两步。
只见杜芸娘披头散发,面容惨白,赤着双脚站在一地狼藉之中。碎裂的瓷片在她脚上划出深浅不一的伤口,细细的血丝蜿蜒如细蛇,触目惊心。芸娘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妆奁,猛地一倾——“哗啦”一声,钿头、银篦、珠钗、玉佩……各色璀璨夺目的金银珠宝倾泻一地。
秀姨的眼睛瞬间放出光来,她讪讪地蹲下身,几乎是扑上去,双臂急切地环住那堆宝物,才抬头挤出谄媚的笑:“芸娘呐……这……这些宝贝,你是打哪儿得来的呀?”
芸娘嘴唇翕动,目光闪烁游移,不敢与秀姨对视,只低声道:“……是……是别的大老爷……赏的。”
秀姨何等精明,眼珠一转,心下便有了计较——定是这丫头背地里攀上了哪位贵人,春宵一度换来的!她再瞧芸娘的眼神,登时多了几分暧昧不明的了然。
秀姨抱着那堆沉甸甸的宝贝站起身,脸上堆满了笑,刚想开口安抚。杜芸娘却先一步轻声问道,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秀姨……这些,够赎我了吗?”
秀姨一愣。只见芸娘眼底泪光盈盈,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双手攥着秀姨的衣袖,声音带着恐惧和哀求说到:“秀姨,求您了……我真的……熬不下去了……放我走吧!天高地阔,总该有我杜芸娘一条活路……”
秀姨闻言甩开她的手,脸上笑容瞬间转冷,嗤笑一声:“活路?外头是个什么世道?不是兵祸连天,就是饿殍遍野,满地的流民乞丐……你能去哪儿?给灾民弹琵琶讨饭?还是去军营里给那些糙汉子……”她故意顿住,留下不堪的想象。
见芸娘面色更白,秀姨上前一步,又紧紧抓住她冰凉的手,换上苦口婆心的腔调,目光直直刺入她眼底:“芸娘,不是姨狠心。这仗越打越凶了,没个头!当年你跟你爹娘走散,是我在冰天雪地里把你捡回来的!要不是我,你杜芸娘早就冻死在荒郊野岭喂了野狗了!你说你有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婿,卖艺不卖身,我也由着你!可那男人呢?在战场上生死不知!你难道真要为他守活寡,守到人老珠黄?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就算他真活着回来了,一个在青楼抛头露面这么多年的姑娘,还有脸面嫁他做正头娘子吗?听姨的,认命吧!趁着年轻颜色好,找个显贵人家做个通房妾室,锦衣玉食,不比什么都强?”
秀姨的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芸娘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是啊,战鼓擂了多少年,她就在这漱玉楼的脂粉香和琴弦声里,煎熬了多少年。
秀姨见她眼神涣散,沉默不语,以为说动了她,得意地轻推她一下,挑眉道:“得了,想开点!赶紧把这儿收拾……
“秀姨!”杜芸娘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猛地拉住转身欲走的秀姨,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这些钱……到底够不够?”
老鸨脸色一僵,旋即浮起一抹刻薄的讥讽。她掂量着怀里的珠宝,皮笑肉不笑地说:“行!念在你这些年也算棵摇钱树的份上……明儿有位贵客点了你的名儿,把人伺候舒坦了,你爱去哪去哪,漱玉楼这尊小庙,不留你了!”
芸娘闭上眼,一滴泪无声滑落,再睁开时,只余一片死寂的灰烬。她缓缓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