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岁前,我的世界没有电。煤油灯在土墙上摇晃,山影在暮色中模糊成团。我常盯着家门口的荒山发呆:山那边是什么?是大城市吗?梦里,我无数次飞越那座山,可山后依旧是山——没有电视、没有公路延伸的童年,连梦境都贫瘠得只剩重复的褶皱。
窗外的天又要亮了。我数着第七只飞过楼顶的鸽子,突然想念起那座永远翻不过的荒山。
窗外的雨声像一把碎沙,簌簌地落在空调外机上。我数着第三十二滴顺着玻璃滑落的水珠,喉咙里泛起铁锈般的苦涩——这是连续第七天在凌晨三点保持清醒。床头柜的药瓶折射着手机幽蓝的光,锁屏时间显示03:47,电量仅剩17%。这个场景与三个月前某个雷雨夜惊人相似,只是那时充电线还悬在半空摇晃,此刻却已断成两截蜷在墙角。
失眠像条隐形的蛇,从我十六岁那年起就盘踞在枕边。记得初到县城寄宿的那晚,铁皮屋顶被骤雨砸得轰响,劣质床垫里的弹簧硌着肩胛骨。我蜷缩在潮湿的被褥里,拇指机械地滑动着二手手机发烫的屏幕。那些跳动的像素点如同暗夜里的萤火虫,将《千与千寻》的海报少女映照得忽明忽暗。当片尾曲响起时,晨曦正从糊着报纸的窗缝渗进来,在墙面上切出细长的金箔。
从那天起,我的梦境开始褪色。童年时那些色彩斑斓的幻境,如同被水浸泡的老照片般逐渐模糊。在煤油灯摇曳的山村夜晚,我常梦见自己生出透明的羽翼,掠过墨绿色的松林去探寻山外的世界。可每当我真正飞越峰峦,总会有新的群山在云霭中浮现,层叠的轮廓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如同巨兽静默的脊背。那时的梦里充斥着草木簌簌与溪流淙淙,连拂过面颊的风都带着松针的清苦。
而今夜的梦境只剩下零星的碎片。有时是地铁报站声幻化成高中班主任的训斥,有时是工作文档里的宋体字扭曲成游动的蝌蚪。最清晰的记忆停留在上周三午后:困倦如潮水漫过工位隔板时,我忽然看见童年老屋的门楣在显示器边框生长出来。木门吱呀着裂开缝隙,五岁的我正蜷在门槛上数蚂蚁,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现实中的键盘上。
智能手表突然震动,心率监测曲线在表盘炸开猩红的警示。我摸索着按下关机键,这个动作让右手小指传来熟悉的刺痛——那是长期握持手机留下的轻微变形。起身时踢翻了床底的矿泉水瓶,空荡的回响惊醒了隔壁合租的姑娘。听着她翻身时床架的咯吱声,我突然想起大学宿舍的硬板床。那时总在凌晨两点被室友的磨牙声吵醒,月光斜斜地铺在六张书桌上,照见考研资料、游戏手柄和半包皱巴巴的香烟。
晨光初现时,我常站在公司洗手间的镜前观察自己:眼白泛着蛛网般的血丝,颧骨下方浮着两片青灰。粉底液在皮肤上皴裂成旱季的河床,美瞳边缘泛起毛糙的锯齿。此刻镜中人忽然与记忆中的某个影像重叠——那个蜷在铁皮屋看动画的少年,同样有着发烫的眼眶与干裂的嘴唇。
茶水间的咖啡机发出空洞的呜咽,我在等第十杯浓缩咖啡时,注意到玻璃幕墙外的云层正在积聚。远处CBD的霓虹灯渐次熄灭,像一串被掐灭的烟头。当第一滴雨砸在落地窗上时,茶水间的白炽灯管突然闪烁,在某个明灭的瞬间,我似乎看见十六岁的自己正坐在空调外机上,双腿悬空晃荡着,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年轻饱满的苹果肌。
这个城市永远在雨天显露出某种奇异的透明感。雨水冲刷着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将我的倒影与十年前山村雨夜的那个少年重叠。他还在执着地追问山那边的风景,而我早已困在更庞大的迷宫——这里没有可以飞跃的实体山脉,只有数据流构筑的信息峭壁,每道沟壑都闪烁着推送通知的红点。
黄昏时分经过电子城,橱窗里陈列着最新款折叠屏手机。幽蓝的灯光下,那些光滑的曲面让我想起童年溪涧里的鹅卵石。当我掏出用了三年的旧机扫码支付奶茶时,锁屏壁纸上的千寻仍在隧道口驻足张望。吸管戳破塑料封膜的瞬间,我忽然记起昨晚残梦的尾声:苍老的煤炭炉在办公室角落复燃,煤油灯芯爆出橘红的火花,而山那边的群峰正在数据流中缓缓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