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四]
余蕾梦见了她最后一次上台表演时的事。
那时候她才十一岁，却已经参加过大大小小十几场芭蕾比赛了，各种表演更是数不胜数。
这么一场小小的校内新年演出对她来说轻松如同庖丁解牛，她只需要像平时练习那样随便跳个十分钟，就可以尽情收获欢呼与掌声。
站在光炫夺目的舞台之上往下看，人群的眼睛就像夜空中的繁星，繁星化为无垠的银河，只为衬托她这颗太阳而闪烁。
站在无比明亮的聚光灯下抬头看，天花板上镶着镜子，能映出舞台上的一举一动。
当她像天鹅一样高高仰起她优雅的脖颈，她就是自己视线所及之处唯一的花朵。
她骄傲吗？当然！
她从四岁开始练舞，双脚变形、伤痛无数，这份璀璨的骄傲，是她自己挣来的皇冠。
听，《胡桃夹子》熟悉的旋律又响起来了。
余蕾熟练地旋转，飞舞，然而台下的银河黯淡了，掌声变成了窃窃私语，余蕾在些许不安中跟着旋律仰起头——
天花板上镶着镜子，可镜子里迎面扑来的是究竟是什么怪物？
它的四肢纠结变形，活像四根难看的胡萝卜，蜷曲的双手仿佛鸡爪；
它的头发枯结错杂，如同美杜莎头上的毒蛇；
它的脸仿佛被树根紧紧缠住，连耳朵都是残缺的，只剩下一对熟悉的眼睛……
它的名字就是她，余蕾。
她已经是烈火燃尽之后剩下的一团煤渣了。
啊啊啊啊啊啊！！！
余蕾惨叫着醒了过来，却发现这一次，自己并没有“叫”出声。
她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每次都会大喊着吓醒。
可现在……
余蕾首先想起自己现在是一台无人机，然后发现自己正待在一个陌生房间里，一个瘦小的男孩戴着电焊工面具和工具腰包，背对着她忙碌着。
他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年纪，应该是这个房间的主人。
余蕾四处打量了一下，只见室内摆满了金属零件和组装工具，墙边的柜子里还摆着一些奖杯和机器人。
我是被他捡回来了吗？
余蕾想着，试图像之前那样用思维操控自己的“身体”行动，结果她看到自己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只钳子状的机械臂。
我的无人机有机械臂？
余蕾愣了一下，扭“头”看向身后的穿衣镜，只见镜子里映出的根本不是无人机，而是一台有着红色圆球状身体、四只机械臂和三条带轮子的腿的小机器人。
圆球的正上方还镶着一个可以旋转的摄像头与一盏小灯。
我现在到底是什么玩意？
余蕾看着镜子里那个机器人差点儿晕过去，但现在的她似乎没有“晕”的功能。
她又想尖叫，却也发不出声音，然后她试了试对“身体”发出“跑！”的指令，三条腿上的轮子便飞速旋转起来。
咦，我能走啊？
余蕾喜出望外，在屋内转了两圈，还意外发现自己可以操控摄像头边的小LED灯，于是她旋即驶向门外，但没跑出几米远却又感觉到“身体”不听使唤……
余蕾被迫转过头，只见那男孩脱掉面具，拿着一个像无人机遥控器的小玩意走出房间，疑惑地看着余蕾，也就是看着那个小机器人。男孩按了两下那个小玩意，余蕾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驶回了室内。
那果然是这个身体的遥控器！
余蕾恍然大悟，却见男孩的嘴巴一张一合。
她的机械身体没有声音输入设备，听不见，只能看他的口型勉强辨认，他似乎说了“失控”“纠错”等几个词。
难道他以为我失控或中毒了，要对程序纠错？
纠错之后如果把我给删了可怎么办？
余蕾这会儿其实并没搞明白自己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直觉不能让小男孩瞎纠错，可她没法说话，要怎么跟他沟通呢？用机械臂写字吗？笔在哪里？
她急得在房间里直打转，而小男孩越发觉得这机器人出问题了，用遥控器与余蕾争夺机器人操控权，情急之中，余蕾突然想到一个办法——
她操控摄像头旁的LED灯，不断发出闪烁的灯光，闪烁时间时长时短。
小男孩起初以为灯也坏了，但注意到闪烁时长的规律后，却不由得陷入了思考，最终恍然大悟：
“是‘SOS’，你在求救！……我……我难道写出了超级人工智能？”
“他们在用什么黑话交流？”奇遇办小黑屋的显示屏前，束蚀Ⅱ问言正礼。
“我猜是利用灯光时长间隔来表达摩斯密码，‘SOS’可以表达为三短三长再三短……小男生喜欢这种东西倒是挺常见的，没想到余蕾也会懂，看来她的日常生活真的很无聊。”言正礼叹了一口气，又对束蚀Ⅱ说，“你虽然是异世界来的，但反正也是个机器人，赶紧把摩斯密码表下载一份到你脑子里，再转换成汉语拼音，就可以迅速破译他们在说什么了。”
“我是人类。”束蚀Ⅱ冷冷地反驳了一句，但还是认真按言正礼说的去搜索了什么叫摩斯密码，然后就现场翻译了起来。
余蕾首先告诉小男孩的是，她不是人工智能，而是一个鬼魂，现在不知为什么附体在了他的机器人身上。
尽管目前她没有听觉也不能说话，但好歹有了身体，因此，她想去实现一个一直以来的愿望——找到王红梅，查出真相。
“鬼魂？真相？我帮你！！”听到这种带劲设定，小男孩的眼睛都亮了，连忙介绍自己的名字是留燧明，是个机器人爱好者，除了喜欢组装还在自学编程。
接下来，他首先打算给余蕾附体的这个小机器人装上声音输入和输出系统。
“事情一目了然。”小黑屋里的束蚀Ⅱ看到这儿，觉得自己已经理清了思路，“余蕾说自己是个‘鬼魂’是出于对残病身体的厌弃，但实际上她的身体还活着，只是她的意识附在了无人机——准确地说应该是附在了那个摄像头上。”
束蚀Ⅱ现在拥有一副面无表情的白种人外貌，讲着一口标准得像播音员的普通话，并且声调毫无起伏，显得非常怪异，他自己倒是仿佛浑然不觉，继续说：
“我们只要把摄像头拿回来，修好无人机装上去，就可以结束这个错误的奇遇了。”
“我觉得没必要这么急，还得再观察一下，她说的‘真相’究竟是指什么？”言正礼皱着眉说，“《奇遇协调员基本守则与注意事项》第一条，是必须确保奇遇当事人在一个月之内的生命安全，就算我们把摄像头装回去了，但以她的身体情况，如果依然执着于真相甚至采取过激行动，可能会在一个月内害死自己，还是会给奇遇办添麻烦。”
“你说的有道理。”束蚀Ⅱ回答得出乎意料的干脆，可他下一句话也出乎言正礼的意料，“但我刚预约了回阿尔法城返厂换电池——你也看到了，我这个代用体目前随时可能突然关机。所以就由你来继续观察吧，我换好电池就过来。”
说着，束蚀Ⅱ就通过齿轮离开了奇遇办，留下一脸难以置信的言正礼：
“为防突然关机而换电池？你是快报废的旧手机吗？”
[零五]
现在奇遇办里又只剩下了言正礼这一个劳动力，让他想起了做临时工时的那些“美好回忆”，只好叹了一口气，继续观察余蕾。
这会儿余蕾原本那个身体已经在医院里经过了一番初步检查，只能判断出是原因不明的昏迷，医生即将安排她做核磁共振，她的父母守在病床边，非常担忧。
留燧明那边的气氛却是十分愉快，他把余蕾附体的小机器人带到了他父亲留教授任职的华中科技大学，找到了父亲的学生李渺渺，她正在实验室里折腾自己的机器人：
“渺渺姐的技术越来越好了！”留燧明闪着星星眼，嘴甜极了，“能不能请你帮个忙，给我的这个小家伙装上声音输入和输出系统？”
“有必要嘛？你又在折腾什么新玩意啦？”李渺渺是个大一女生，有着一头乌黑长发。她打量了一会儿留燧明的小机器人，然后以一桶冰激凌作为交换条件，答应了他的请求。
留燧明屁颠屁颠去买冰激凌了，李渺渺则把小机器人端上桌，连上自己的平板电脑，把一套人工语音系统复制到机器人的硬盘里，又调试好了留燧明不太会调的语音输入输出设备。
余蕾全程假装自己是个真正的机器人，只在李渺渺发出调试指令后才出声，直到留燧明进贡了冰激凌把她带回家之后，她才流露出了本性，站在留燧明的操作台上，身体像跳舞似的原地转了几圈：
“换了身体，连声音也换了，感觉自己焕然一新！”
“你不喜欢原来的身体吗？”留燧明好奇地问，“既然现在你说话方便了，快告诉我你到底要查什么真相吧！”
“其实你直接搜我的名字就能搜到我的旧闻，还有我的照片。”余蕾说这句话时满心都是悲哀与自嘲，只可惜机器身体的合成音表达不出来。
留燧明依言照办，果然查到一条五年前的旧闻，说是某男做菜不慎失火，邻居少女余蕾被烧成重伤，报社呼吁社会各界为她捐款。
配图是余蕾住院的照片，从照片中看不到余蕾的脸，只能看到她从头到脚裹得像木乃伊一样。
余蕾的照片让留燧明觉得心情沉重，可之后他又细看了一下新闻，觉得有个地方很奇怪：
“这篇文章里说，火灾的肇事者当场就被烧死了，你还要查什么真相？”
“你再仔细看看那篇文章。”余蕾说完，见留燧明仍不解其意，只好直接点明，“他是凌晨一点开煤气炉做菜引发的火灾，你觉得这件事正常吗？谁会在这个钟点开煤气做菜呢？想搞什么消夜用微波炉热一下不就好了吗？”
“你的意思是……”
“事发前不久，因为他们家半夜吵闹，我向居委会投诉过他们。我觉得这场火灾可能是他妈妈王红梅蓄意报复，结果意外烧死了自己的儿子，就用儿子顶罪。她儿子很少出门，是一个很没有存在感的宅男，平时大家都只看见王红梅出出入入。她是个胖大妈，脾气不好，看到家附近有小猫翻垃圾觅食都要吓唬、驱赶。我觉得，这种人，干出这种事也不奇怪。”
“但是……”留燧明想了想，问，“你不觉得‘半夜在自己家里放火想烧死隔壁邻居却不慎烧死了自己的儿子’这个设想很奇怪吗？不合理啊。”
“觉得。”余蕾说出这两个字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所以，我要找到她，向她问出真相。最好是能留下证据，将她绳之以法。”
“好吧，我会帮你帮到底。”留燧明说完，把双手往脑袋后一抱，换了个轻松的语气，“不过蕾蕾姐，你查完真相之后打算做什么呢？”
“我都是个鬼魂了，就让我附体在你的机器人上混几天是几天吧，”余蕾自嘲地说，“说不定哪天我就烟消云散‘往生极乐’了也说不定呢。”
怎么话题突然变得灵异了起来啊……
留燧明想着，勉强接话：“你去世多久了？不想用这个新身体回去看看父母吗？”
“我觉得我应该是刚死的，正好让他们断念。”余蕾说得轻松，心里却有点难受，然后又想到自己现在没有“心”，而且说得都快哭了却不会有眼眶酸热的感觉，还真是有点怪怪的。
所以停顿片刻之后，她主动转移了话题：
“算了，不说这个了，我们来研究一下该怎么找人吧！”
余蕾现在摆脱了行动不便的身体，还有了留燧明这么一个机灵可靠的小伙伴，找起人来效率大大提升。
留燧明的思路是模仿《名侦探柯南》，利用小孩子不会被怀疑的优势，摆出天真无辜的嘴脸，自称是王红梅失散多年的亲戚，直接去向王红梅当年的邻居和社区居委会打听她的去向，几经辗转之后终于得知，王红梅现在根本不在武汉，而是搬到了附近的黄石。
“难怪市内怎么都找不到她！”余蕾恍然大悟，有了大致位置接下来就好办了。
之后他们辗转打听到了王红梅在黄石的住址，于是，留燧明在这周六以“参加社团活动”的名义离开家，带着余蕾附体的机器人去了黄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