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到此处,宇文步六服出帐打断了宇文坚的思索,他起身随着出了会场。
上马之前宇文坚侧首回望,暗道慕容部此次能逃过一劫,但接下来的生死之斗,可不仅仅是名爵能帮上忙的,要知道远亲不如近邻,朝廷的威望怕是持续不了多久了。
宇文坚上马走后,慕容翰并没有再去看慕容运和段夫人,而是望着宇文坚离去的方向出神。
当年初次见面时,丘敦虎临阵念的七步诗,慕容翰心里可是一刻也不敢忘,这也是他做出退出决定的内因。
此时遥望的慕容翰眼中似是在说,两年前你就看出来了吗?
这是一个没有回案的疑问。
回到自家营内,宇文坚便知道了宇文步六服谈出来的结果,跟先前说的大差不差,只不过为了不让宇文部太过得意,枣嵩斥责了宇文部插手鲜卑都督继任之事。
对此,宇文坚倒是没什么意见,骂两句就揭过,总比藏在心里的强。
但随着扶余谈完,宇文坚自依罗处得到扶余的条件后,局势就有些走向极端,依罗这是恨不得将慕容部十余年吃进去的都敲出来。
进而随着依罗的牵线,宇文坚也知道了高句丽的条件,节制二字似乎天然不适合这种场合。
两家的条件合起来,简直令人咋舌,真是恨不得将慕容部送上砧板,彻底嚼碎吃了。
高句丽抢土,扶余掠人,枣嵩真要是点头了,再加上宇文部的此次所获,慕容部得缩水一半势力。
宇文坚不由得的感叹道:“这不是和平,而是短暂的休战。”
“逊昵延,你说什么休战?”
瞧着问话的统罗突,宇文坚道:“枣嵩高估了朝廷的威信,以为借着李臻东夷校尉府的兵势,能压的住高乙弗利。
可惜高句丽此次倾国而来,若是拿不到相应的所获,高乙弗利回国无法交代。
一个势弱话难强。
一个要硬着头皮上。
最终必然是和稀泥,朝廷怕是两面都难讨好。
估摸只要朝廷的兵马一退,要不上两年,稍整的两家就要再起波澜。
这也省了我们再费心机,多事了。”
统罗突不信道:“打成这样,慕容部一两年能缓过来?我不信。”
宇文坚笃定道:“有时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受了损的慕容部贵族,会逼着慕容运不得不打。
走吧,告诉二叔咱们要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刚迈出半步的宇文坚缩回了腿,他心中一寻思,此时自家撤了,怕是会让各家起疑,不拱火,但让大伙心安理得的掰头,也是他的责任。
宇文坚侧首望着统罗突道:“你说此时咱们退了,各家会怎么看,会不会以为我家想当那事后的黄雀?”
统罗突想了想道:“不会,打了三年,谁还看不出谁的底细。”
宇文坚追问道:“那若是高句丽想动手呢?”
统罗突颇有些自豪道:“咱虽然穷,但部族骑兵手里拿的又不是粪叉子,大伙可最爱抢高句丽人的村镇了。”
“也就是说高句丽若是想动手,我家是其必须关注的地方对否。”
统罗突点点头。
宇文坚道:“那我们在饶乐水以北替王庭兴建一都如何?”
统罗突眼神像看个傻子般,说道:“逊昵延,你疯了?大伙饿了三年,你还想着建城。”
“正是因为穷,才要建。”
“这是为何?”
宇文坚寻声望去,见是宇文步六服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跟前。
宇文坚笑道:“二叔。”
宇文步六服示意二人席地而坐,问道:“逊昵延,你刚说建城,详细说说。”
宇文坚坐下,道:“二叔,这建城的好处可多了。
单就眼前的局势,我家要是轻退,各家必然以为我等是为了保存实力,这世道你有实力便有野心,大伙如何能安?
只要我宇文部要举国之力建一新都,想来这建城之期内,谁也不会怀疑我家无心他顾。
似高句丽之徒便会借着这个空窗期大力用兵,北面的扶余,南面的慕容部,甚至朝廷的辽东,未尝不是可伐之地。
待我国都建成,高句丽已经闹的民怨四起,届时不论是朝廷还是各家,都会求着我宇文部参与进来的。”
宇文步六服道:“数年征战,王庭财薄,你若只传出风声却不动工,谁家也不是傻子。”
“为何不动工?建都之事,乃强国必须。”
宇文步六服摇头道:“瘦羊可榨不出几两油,更莫谈建城了。”
宇文坚笑道:“二叔所担忧的无非钱财人力,但却忘了,我等今已是天子之臣,若是晋疆北拓千里,这份功业对新上任的东海王是否是一份大礼呢?
我跟舅舅从邺城前线回来,我宇文和幽州之间的关系便有了变化,不再是质子一途。
我家要想取信于人,必然要努力融入其中,如此方能源源不断的获利,幽州强而我弱,水往低处流,这是谁也难阻的。
为何大宁的榷场繁荣无比,而往北仅仅百余里,就又复原样?
因为各大族商队还在潜意识里将我们当做繁复的草原部落对待,其利益不敢深入草原。
若是我宇文部在饶乐水以北兴建一都,此城就是朝廷燕北的第一城,将跟蓟城遥相呼应,以点连线,沿途部族将都在其照拂之下。”
宇文步六服郑声道:“你是指望朝廷能帮我家承担所耗?”
宇文坚摇摇头,道:“我家出的必然是大头,朝廷和幽州会扶持,但估摸也是用人才来凑,少送其利,否则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怕是很难引起士族们的兴趣。”
宇文步六服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太多了,此事有远利,但怕是难行。”
连宇文步六服都如此说,宇文坚已经能预感到贵族们的反对了,毕竟长利动人,却似镜花水月。
宇文坚想了想,试探道:“王庭出一部分,朝廷赐一部分,在寻幽州各家借一些,最后在寻高句丽等家讹上些,应该够了吧。”
宇文步六服主动跳过了前三,问道:“你说找高乙弗利讹?”
宇文坚笑道:“这有何不可?
只要二叔喝酒时给高乙弗利透出点口风,想立一番事业的高句丽,必然听说过秦时郑国渠的事,牺牲些粮秣,拖住主要的竞争对手,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宇文步六服点点头,又道:“那幽州各家能借给我家?”
“给出丰厚的预期报酬,用今后十几年的税权做抵押。”
“这些豪族们都是人精,能轻易点头?”
“会的。”
宇文坚笃定道。
因为他知道,现在晋廷还是强势的一方,幽州各家自然不担心宇文部还不上,他们有着绝对的信心。
不过今后嘛,两极反转,他们识趣些就会一笔勾销,就算是不识趣,又能靠着谁家的骑兵来跟自己要账呢?
这是一笔必然还不上的天使投。
在一旁的统罗突听的是云里雾里,怎么刚刚还在说撤兵的事,改口就又是建城了。
瞧着没想明白的儿子,宇文步六服笑道:“想不通就慢慢想,先去当个使者,请高句丽王来我营内吃酒。”
统罗突摸了摸脑袋,起身便去传令。
宇文坚也起身道:“二叔,我这就去寻枣嵩,看看他的口风如何。”
“也好。”
从宇文部的营地回来,一进帐喝红脸的高乙弗利便唤来了仓助利。
任由两个侍女服侍的高乙弗利说道:“今晚与依罗去赴宇文部的送行宴,听宇文步六服透出来的口风,似乎宇文莫圭为了进一步投靠晋廷,准备兴建一都城,此事你派人去枣嵩那探探口风,别是空穴来风。”
仓助利点点头,道:“若是宇文部真要建都,按他们的人口和财力,必然要举国而行,怕是数年难出兵干预辽东。”
用温热的湿巾擦面的高乙弗利道:“本王也是如此想的,只要宇文部敢开工,这辽东怕是无人敢阻我家。
晋廷的李臻和庞本内斗,贿赂一下辽东太守府,自有人帮我们拖住东夷校尉府,幽州军也不会轻来的。”
仓助利作揖道:“臣这就去办。”
“回来。”
高乙弗利坐定后又道:“宇文部大军内有不少俘虏,你派些细作掺进去,本王要第一时间知道宇文王庭的动静,若真要建城,本王就送一批粮秣去助他们开头,让宇文部好好的安闲几年,容咱们腾出手。”
“诺。”
大棘城头,望着宇文部收拾营帐,大军缓缓西行而还,慕容氏叔侄三人神色莫名。
慕容运轻轻拂去城垛上的积雪,他知道那些俘虏当中多是曾经慕容部的子民,但今后不再是了,能换回兵士的家眷,已是宇文蛮子松口,虽然又耗费了财货,但总归稳住了军心。
慕容皝道:“运叔,宇文蛮子退兵了,想来高句丽和扶余人坚持不了多久了。”
慕容运点点头道:“皝儿说的不错,宇文部此次兵少势大,他这一退,高乙弗利和依罗孤掌难鸣,谈判之事当在近些日子有结果了。”
瞧着身侧看着远方发愣的慕容翰,慕容运眼里带着一丝愧疚,问道:“翰儿对此可有看法?”
慕容翰沉声道:“有段部大人支持,谈判之事当不难。
倒是我昨日听晋营内人谈论,宇文坚似乎私下里拜访了枣嵩,言传是宇文部准备建都城。
若这个消息是真的话,我想咱们的安稳日子怕是不会有几天了。”
慕容运惊讶道:“此事当真?老叔这几天都在跟高乙弗利饶舌,宇文部那里倒是少了几分关注。”
慕容翰道:“能传成这样,显然是有人想让我们都知道,不然枣嵩就算治军不严,也不会不辟此谣。
估计他是想借着宇文部退出,来逼高乙弗利和依罗让步,借着建城的事炫耀他已经驯服了宇文部,退一儆百。”
慕容皝问道:“大哥,这不是好事吗?
宇文部建都必然要几年,这些年不会来打我们了不是。”
答话的却是慕容运,他道:“宇文部被建城绊住,高句丽在辽东怕就再没人能治了。
既然知道还是要战,那我家也没必要再退让了,走,我们去寻段务勿尘。”
晋军大营。
帅帐内,枣嵩将新煮的茶舀出,推至李臻面前,笑道:“校尉尝尝,这是今年蜀地的新茶。”
李臻面上一怔,笑道:“台产倒是好手段,益州可是闹了好几年,还是朝廷尚未平定的叛乱之地啊。”
枣嵩笑道:“李仲俊前些年还是朝廷封的前将军,今年便称王了,明年怕是喝不上这新蜀茶了。”
李臻盯着红泥杯中的褐色茶汤,不禁问道:“今年王彭祖引兵南下,明年朝廷可平,政令可兴?”
枣嵩敛起笑意,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道:“明公来信,多有抱怨东海王多犹疑之举,久不愿西进洛阳,平复关中。
明年陛下回都倒是有望,至于平蜀,怕还是要等些年月。”
李臻气的一拳锤在案上,溅的茶汤洒落,道:“国家统一南北不过二十余年,正值青壮,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枣嵩叹道:“但愿这次内乱速平,否则这边地也不是常平之态。
刘渊割据并州,已有裂国之态,若是朝廷再不一振朝纲,有心之贼怕是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到时候怕是单我幽州一家,难震宵小。”
李臻道:“好!有你枣台产这句话,本校尉就知道王彭祖心无二志。
今后要用到东夷校尉府的时候,我老李报国,绝无二话。”
枣嵩为李臻新添一杯,道:“台产在此替明公先谢过李公了。”
李臻将新茶一饮而尽,笑道:“台产唤某来,怕不是单纯为了探明心意吧。”
枣嵩笑道:“明公已经发信来催,让我早日调解此乱。
奈何高句丽和扶余二王久久不愿,我想联合校尉府,并幽州军以及段部慕容两胡部,在城西宇文部大营旧址,来一场围猎,请二王来观,以促成和谈。
高句丽若退,扶余想来也不会久留。”
李臻点头道:“如此老夫这就去准备兵马。”
枣嵩起身作揖道:“多谢校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