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并没有打断刘老六的哭泣，也没有给他递上类似手帕一类的任何东西。
人类的生活各有各的不幸，不幸的样子也都千奇百怪。
谁都有着自己的过往，过往之中也一定隐藏着不堪的记忆。
今天既然刘老六肯来找自己，肯将压抑在心中已久的心事全盘托出，贾琮自然要当好这个听者。
毕竟他也知道，刘老六虽然表面看上去愚笨了些，憨直了些，但这世界上除了那些真的精神有异常的可怜人之外，到底没有什么人是真正愚蠢的，只是大家伙所注重的方向不同而已。
天造万物，所以各有不同，但都给了一颗同样可以跳动且柔软的心脏。
“说起来也不怕公子你笑话。”
刘老六用自己的衣袖擦干了眼泪，稍微缓了一口气，端起贾琮之前递过来的茶浅尝了一口，然后又擦了一遍眼泪，这才抬起头来挤出了个貌似想起开心事情的笑容。
“我小时候在我们村里，也算是一个能闯祸的孩子。”
刘老六心里一阵唏嘘，同样是闯祸，自己闯的祸只能是自己担着，而眼前这位贾琮公子虽然也闯祸，但境况却与自己完全不同。
“在大人眼里经常闯祸的孩子，在同龄人眼里那就是顶天立地的好英雄。”
“也因此，村里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丫头，每天干完自己家里的活之后，便会跟我们这些男娃混在一起玩耍。”
提起这个丫头，刘老六的心头多了一份甜蜜的回忆，红肿的眼眶里也放着不一样的光彩。
“一开始我还知道这娃娃是觉得跟我们这些男娃一起疯，一起下河，一起爬山，来的更有乐子。
可后来才发现，这姑娘其实只对我一个人感兴趣。”
“倒也不是我自夸，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倒也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对我扭扭捏捏，我对她则是直接表明了心意。
夸下海口说只要我攒够了钱，立刻就把她迎娶回家。”
刘老六越说越激动，往事此刻像洪水一般涌来，而随着洪水一块涌来的，不但有幸福的回忆，同样夹杂着让人悲愤的东西。
“可谁料后来家中突遭大变，我那个时候连自己也顾不上，就更不用说照顾自己心里一点感情，嗯，姑且称之为感情吧。”
“原本离开了村子之后，我就逐渐将这事儿藏在了心里，打算一直藏着，直到跟我一起进了棺材。
那丫头的父亲算是半个郎中，听闻以前还参过军，这点手艺都是跟着军队里的军医打下手才学来的。
这种人在村子里就如同半个村长，虽然也富不到哪儿去，但到底比我们这种寻常庄户人家要强上太多。
现在想起来我对那丫头夸下的海口，真的就跟笑话一样。”刘老六苦笑一声。
“可谁曾想，那一日公子去扬州之前，不是派我去平康坊那边买一些阿月浑子，在路上当嚼谷用。”
沉默已久的贾琮这个时候终于有了动作，他冲着刘老刘点了点头，确实有这么一档子事。
“可在路上，我竟然隔了这么多年之后，真的又遇到了那个让我一直藏在心里的丫头。”
刘老六眼眶愈发红了，贾琮看得出来，这场相遇注定了是个悲剧。
“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再见的时候，她竟然已经被人卖到了青楼，红着眼睛在窗户呆呆的站着。”
刘老六眼角带着恨意，说话时喘气也越来越粗。
“我开始瞧的那一眼，只当是我眼睛花了。毕竟以她的身世，嫁一个普通人家绝非难事，甚至运气好了，上嫁给一个当年受了他父亲医治之恩的小门小户，也不是不可能。
出现在那等腌臜的地方，却是我如何也想象不到。”
“于是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迈开步子就准备赶紧买完东西去找公子回合。可我才刚跑出两步，身后竟然有人喊起了我的名字。
我寻着这声音回头一看，竟果然就是她。”
刘老六强行压着自己心里的愤怒，愤怒中又平添了几分悲凉。
“我这个时候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直接就冲到了那家青楼里去，门口几个龟公过来拦我，我把他们推开便冲到了她的房间。”
“她见了我抱头痛哭，我见了她脑子里也瞬间一空。”
“然后，然后那青楼里的一众龟公就聚集了上来，以为我是过来闹事的，便将我堵在了那个屋里。
幸亏我跟着公子练就了一身本事，用几张桌子在门口做了障碍，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进来。”
“后来直到等到说话能管数的老鸨上楼来看，我当着她的面掏出银子来，才算是暂时将事情压下。”
“也正是因为此事，我这才误了公子的大事，没能及时上船”
刘老六这时候眼泪已经流干，抬起头给了贾琮一个歉意的笑容。
虽然，贾琮此刻对刘老六多了一份同情，但他依然觉得这家伙这样笑起来真难看。
“这事儿倒是没那么严重，我也没放在心上。”贾琮安慰道。
“那你后边是怎么做的，我记得当时一共给了你二十多两银子，这点钱用来赎人还是远远不够。”贾琮问道。
“正如公子所言，我既然又见到了这丫头，自然不能看见她在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受虐待。我立刻就跟老鸨提了要赎人。
可谁知道，可谁知道她开口就是二百两。我一时气不过，与她争执了一番谁料，那毒妇竟然又涨到了二百五十两。”
刘老六此刻双拳紧紧的握着，身下坐着的那把凳子也被压得吱呀作响。
“那你怎么做。”
“二百五十两啊，那个时候我真的没了法子。我一个月也就二两的月钱银子，还得抱着自己的花销。
我也想过回来找公子借钱，也知道公子一定会借钱给我。
可我更知道公子您也穷啊，这给我来买东西的二十两银子差不多就是您所有的积蓄。”
刘老六这大实话说的，让贾琮不由得眨巴了一下眼睛。
之前的他好像确实挺穷，在府里不受待见，平时还老跟贾环这样惹祸的家伙玩耍。
人家闯了大祸，自有赵姨娘掏腰包堵住众人的嘴，自己跟着一起闹，回来就只有对着刘老六诉苦，赔出去的钱是一点都报销不了。
“然后呢。”这话题听的贾琮有点尴尬，他赶紧示意刘老六继续往下说。
“我这边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又不忍心看见那丫头再受苦，便只好去求那老鸨。
可我这边好话说尽，她那边却依旧一点口都不肯松。
只不过，最后她说了一句，却是提醒了我。”
刘老六抬起头来看向了贾琮，贾琮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那个老虔婆说，要是赎不起人，那就赶紧掏钱做她几天恩客，好了了这一段孽缘。”
“她这话说的很是刻薄，我一时也是脑子没转过来，就真的赌气说要包下这丫头得多少钱。
那老鸨说一晚五百文，我算了算了公子给我的二十多两银子也能暂时拖延上好多天，便直接把钱袋砸在了那老虔婆的脸上。”
“那个牲口接了钱之后也是不恼，还立马换上了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然后她跟门口的龟公交代了一声，之后我便趁着公子还没回来，府上也没人管我，每日白天出去做工，夜里回到丫头那里。
一来二去竟也拖延到了前一阵子。”
刘老六说完将头深深的埋了下去，剩下的话他也不用说了，他知道自家公子已经听得明白。
“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贾琮端起了茶杯。
他这个时候已经听明白，老六这是走投无路了来找自己借钱。
其实当刘老六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决定要帮老六彻底解决此事。
但这个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好奇的多问了一句，毕竟说了这么半天，他还不知道故事女主的名字。
“她叫小芳。”
贾琮一口茶没压住，差点把自己呛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