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鸣此时在梦里的身份,是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女孩。
被人贩子从中原辗转卖至关东。
满心以为会被卖予大户人家,从此在深宅大院里为奴为婢,也算是安稳度日了。
怎料因她容貌算得清秀,被贩子几经倒手,最终被卖进了当时颇有名气的九重楼里。
九重楼。
明面上都说是个教坊,实际上是仅供官老爷们享乐的地方。
楼内共有九层,姑娘们要靠诗词歌舞与讨好人的能力,层层而上。
而能踏上第九重楼的官爷,才能看到这里最漂亮、最会讨人欢心的姑娘。
小枝在这里也算不得出众,所以无缘登上官老爷们寻欢作乐的席面。
此后便沦为奴女,专门伺候其他九层的姑娘们,众人皆唤她作小枝。
过了些时日,小枝才惊觉,自己未生得那般貌美,反而是件好事。
虽为奴女,但九重楼一层的姑娘也没好到哪去,她们要专们伺候官爷宅邸的小厮们。
这些人找姑娘时,他们的主子们往往都在楼上几层,沉醉于声色犬马。
小厮们留守一层,便将满心欲念发泄在一层的女孩身上。
每至夜晚,那凄惨的哭嚎声不绝于耳,时有被虐致死的女孩,冰冷的尸体横陈。
小枝的差事,便是为这些惨死的女孩穿上最后的花衣裳,送她们最后一程。
其余楼层的女孩,境遇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有时,姑娘们数量不足以应付来客,便会挑拣些奴女临时补上。
所以平日里,女奴们也不敢懈怠,需得听训,研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力求掌握讨巧之事。
奴女们身着朴素白衣,与其他九层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女孩们站在一处,仿若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为了不落入伺候小厮的境地,大家都卯足劲儿,盼着能往上层爬。
虽说平日里那些楼上的姑娘对奴女们很不屑,但在某些时候,还是需她们代替自己穿梭于九层之间,传递消息。
九重楼的规矩,实在令人作呕。
低层的女孩若想晋升一层,便需苦等自己楼上的姑娘死去一个,才有填补空位的机会。
一层的要上二层,就得眼巴巴盼着二层的香消玉殒。
三层的若想去四层,便只能静候四层的命丧黄泉。
若是一直无人死去呢?
那女孩们便只能各施手段,自谋生路了。
毕竟,身处的楼层越高,所遇官爷的品阶也越高。
高层的姑娘便会得到管事们更好的照顾。
为了能好好活着,求得生机,下层的姑娘们不惜对上面的痛下杀手,而上面的也时刻提防着,想着法子除掉下面的威胁。
只是,各层之间的姑娘们平日里不能随意相见,所以伺候众人的奴女们,便成了姑娘们暗中谋害他人的帮凶。
小枝生性善良,不愿卷入血腥。
可若不参与其中,便会被几层的姑娘们合力排挤,依旧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她胆子又极小,无奈之下,只得总装患病,可一旦装病,又难逃管事毒打。即便如此,也好过杀人。
所以小枝始终没什么长进,总是徘徊在一层,伺候最低阶的姑娘。
可看着一个个被扔进河里的女孩尸体,小枝也越来越怕,过得心惊胆战,生怕自己被选中成为楼里的人。
可她终究还是被选中了,却不是做姑娘,而是被指使去谋害楼里最为美貌、平日众人皆难得一见的姑娘——阿九。
阿九不是她的本名,只因住在第九层,众人皆称其为阿九。
九重楼里死一个阿九,便会有新的阿九填补其位。
小枝曾听闻现今这位阿九,是历任阿九之中在位最久的。
只因吴县令对她特别宠爱,没有来客时,阿九便会被吴县令接入府衙中寻欢作乐,而九重楼的幕后东家,正是姓吴的为了讨好上面做的教坊。
于是,其他几层的姑娘们不约而同想着:咱们这般整日杀来杀去,有什么意思?楼上那位阿九,可是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着咱们的丑态呢。
那究竟该选派何人去毒害阿九呢?
诸多奴女早就混得脸熟,不少已成为各层姑娘的心腹。
再者,倘若毒害阿九一事成功,万一得罪了吴县令,一旦被彻查,死个奴女无关紧要,可若是牵连到自己,可就追悔莫及了。
挑来选去,在她们眼中,命如草芥的小枝便成了不二之选。
昨夜,小枝颤颤巍巍,深夜里手托一盘毒酒前去拜见阿九时,却见阿九早已安然静候,见她来,脸上立即绽出一抹笑意,轻轻朝她招手,柔声道:我正等你呢。
阿九还贴心地为小枝备下许多难得吃到的糕饼。
小枝见状,心中大惊,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手中的毒酒杯盏瞬间落地,摔得粉碎。
她惶恐地跪在地上,身子抖如筛糠。
阿九却神色未改,仿若早已洞悉一切,只轻声对她说道:“麻烦你悄悄告诉她们,杀我的事儿甭想了,但要是想一起活着,我倒是有几个法子。”
小枝刹那间抬头,目光与阿九交汇,只见阿九的眼眸深邃而明亮,眼神闪烁之间,仿若波光粼粼的秋水,那一刻,小枝仿若在黑暗中看到一束希望,正要说话,吴县令忽然到访,她不得不悄悄退去。
王天鸣飞快了解到这些,难免暗暗叹口气。
阿九听到她的叹息,还以为她是害怕了。
“别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她轻轻一挥手,遣退了周遭女奴,从水中起身,仔细打量天鸣:“昨夜回去后,你的主子没为难你吧。”
天鸣摇摇头,看向阿九身上深浅不一的鞭痕,不敢触碰:“九姑娘的伤……”
阿九苦苦一笑,眸含感激之情:“难得你在这种地方,还能同情我,不碍事的,我已经习惯了。”
王天鸣捏着羊脂玉澡盘的手骤然收紧,听到阿九轻轻说:“小枝,我的法子暂时不能告诉外人,你......真的愿意帮我吗?”
我能不帮忙?
还得找到杜春娘被困在梦魇中的痕迹呢。
“九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阿九看着小枝乖巧懂事的模样,沉吟片刻,轻轻道:“我要杀了吴县令,需要个帮手。”
阿九的侍从都是吴县令的人,不便行事。
看似柔弱的小枝,不易被人提防,此刻倒成了人选。
王天鸣闻言,被杜春娘的梦境控制着,随着小枝的情绪起伏,倒吸了一口气,柔柔弱弱地低呼了一声,可她虽然怕得要死,却还是握紧了阿九的手:“奴婢愿意一试。”
“那日后,你便是九层的侍女了。”阿九将一个剔透的玉镯套在小枝的手上,笑着为她挽过耳边碎发。
铜漏滴答,三更将至。
天鸣守在阿九的房门外,看见年轻的吴县令层层而上,华丽抱着一只狐狸下了轿辇——是那只雪狐。
出乎意料的,吴县令并不丑,甚至很年轻。
天鸣见此一愣,定定盯着那浑身雪白无杂毛,唯有尾尖一点金的幼狐,想来,这便是在梦中伤害杜春娘的狐狸了。
它此刻正趴在阿九膝头,用湿润的鼻尖蹭她掌心,亲昵的不行。
天鸣暗想,这狐狸怪不得不伤朱蓝山,原来是将他当做了主人。
三日后,阿九将雪狐取名“小银”,说它尾尖的金斑像极了家乡雪山的朝阳。
小枝亲眼看见,当吴县令抬手要打阿九时,小银突然从暖炉窜出,一口咬住他的手指,琥珀色瞳孔里映着阿九的倒影,竟比寻常狐狸多了几分灵智。
“大人,各层姑娘送了新制的香囊。”小枝捧着漆盘跪下,盘中七枚香囊分别绣着梅兰竹菊,唯有中央那枚素白香囊,显得别样。
吴县令拿起白香囊,问道:“这是谁做的。”
“是二层的姑娘,二娘。”天鸣顶着小枝十三岁的稚嫩声线,毫无往日里的豪爽模样。
“她的真名叫什么?”
“说是叫晓昂。”
晓昂......
吴县令记得曾经在楼里看到过她,模样比阿九差多了,但也不错,现在一看,绣工也好。
他忽然动了心思,当夜便招来了晓昂,要她与阿九一起服侍。
待小枝送上酒杯,晓昂却打翻了杯盏,声泪俱下地跪在吴县令跟前:“大人明鉴!”
她突然磕头,鬓间银铃叮当,“阿九与小枝密谋刺杀您!这酒里有毒!”
有毒?
吴县令随手抓过小枝,逼迫着她喝了下去,天鸣顶着小枝的身体剧烈挣扎着,绝对不能死在这里,梦官若在梦里死去,现实中也会伤及身体!
轻则昏睡数日,重则一病不起!
毕竟是用自己的精神力活跃在梦中的,容不得闪失!
此时,阿九慌了,她为了救下小枝,已经用金钗刺中吴县令的背部!
吴县令吃痛,抽出一边的皮鞭,骤然转向阿九,却在即将落下时,小银扑了上来,死死缠住皮鞭。
吴县令一手抓住小银,一脚踹开阿九,冷笑道:“灵狐认主?那就让它尝尝主人的血肉。”
血腥气瞬间扑面而来,小枝看见阿九肩头被吴县令生生剜下一块肉,被他塞进小银口中。
雪狐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
一边暗笑的晓昂,装作慌张的打开房门去叫人。
几个随从顷刻进入,将阿九与小枝带了下去。
那一晚,阿九成了奴女,供小厮享乐。
小枝被扔进了柴房,喂恶犬。
而曾经挣扎着生活的二娘晓昂,一夜之间,便越过了几层楼,成为了新一任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