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狐

王天鸣此时在梦里的身份,是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女孩。

被人贩子从中原辗转卖至关东。

满心以为会被卖予大户人家,从此在深宅大院里为奴为婢,也算是安稳度日了。

怎料因她容貌算得清秀,被贩子几经倒手,最终被卖进了当时颇有名气的九重楼里。

九重楼。

明面上都说是个教坊,实际上是仅供官老爷们享乐的地方。

楼内共有九层,姑娘们要靠诗词歌舞与讨好人的能力,层层而上。

而能踏上第九重楼的官爷,才能看到这里最漂亮、最会讨人欢心的姑娘。

小枝在这里也算不得出众,所以无缘登上官老爷们寻欢作乐的席面。

此后便沦为奴女,专门伺候其他九层的姑娘们,众人皆唤她作小枝。

过了些时日,小枝才惊觉,自己未生得那般貌美,反而是件好事。

虽为奴女,但九重楼一层的姑娘也没好到哪去,她们要专们伺候官爷宅邸的小厮们。

这些人找姑娘时,他们的主子们往往都在楼上几层,沉醉于声色犬马。

小厮们留守一层,便将满心欲念发泄在一层的女孩身上。

每至夜晚,那凄惨的哭嚎声不绝于耳,时有被虐致死的女孩,冰冷的尸体横陈。

小枝的差事,便是为这些惨死的女孩穿上最后的花衣裳,送她们最后一程。

其余楼层的女孩,境遇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有时,姑娘们数量不足以应付来客,便会挑拣些奴女临时补上。

所以平日里,女奴们也不敢懈怠,需得听训,研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力求掌握讨巧之事。

奴女们身着朴素白衣,与其他九层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女孩们站在一处,仿若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为了不落入伺候小厮的境地,大家都卯足劲儿,盼着能往上层爬。

虽说平日里那些楼上的姑娘对奴女们很不屑,但在某些时候,还是需她们代替自己穿梭于九层之间,传递消息。

九重楼的规矩,实在令人作呕。

低层的女孩若想晋升一层,便需苦等自己楼上的姑娘死去一个,才有填补空位的机会。

一层的要上二层,就得眼巴巴盼着二层的香消玉殒。

三层的若想去四层,便只能静候四层的命丧黄泉。

若是一直无人死去呢?

那女孩们便只能各施手段,自谋生路了。

毕竟,身处的楼层越高,所遇官爷的品阶也越高。

高层的姑娘便会得到管事们更好的照顾。

为了能好好活着,求得生机,下层的姑娘们不惜对上面的痛下杀手,而上面的也时刻提防着,想着法子除掉下面的威胁。

只是,各层之间的姑娘们平日里不能随意相见,所以伺候众人的奴女们,便成了姑娘们暗中谋害他人的帮凶。

小枝生性善良,不愿卷入血腥。

可若不参与其中,便会被几层的姑娘们合力排挤,依旧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她胆子又极小,无奈之下,只得总装患病,可一旦装病,又难逃管事毒打。即便如此,也好过杀人。

所以小枝始终没什么长进,总是徘徊在一层,伺候最低阶的姑娘。

可看着一个个被扔进河里的女孩尸体,小枝也越来越怕,过得心惊胆战,生怕自己被选中成为楼里的人。

可她终究还是被选中了,却不是做姑娘,而是被指使去谋害楼里最为美貌、平日众人皆难得一见的姑娘——阿九。

阿九不是她的本名,只因住在第九层,众人皆称其为阿九。

九重楼里死一个阿九,便会有新的阿九填补其位。

小枝曾听闻现今这位阿九,是历任阿九之中在位最久的。

只因吴县令对她特别宠爱,没有来客时,阿九便会被吴县令接入府衙中寻欢作乐,而九重楼的幕后东家,正是姓吴的为了讨好上面做的教坊。

于是,其他几层的姑娘们不约而同想着:咱们这般整日杀来杀去,有什么意思?楼上那位阿九,可是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着咱们的丑态呢。

那究竟该选派何人去毒害阿九呢?

诸多奴女早就混得脸熟,不少已成为各层姑娘的心腹。

再者,倘若毒害阿九一事成功,万一得罪了吴县令,一旦被彻查,死个奴女无关紧要,可若是牵连到自己,可就追悔莫及了。

挑来选去,在她们眼中,命如草芥的小枝便成了不二之选。

昨夜,小枝颤颤巍巍,深夜里手托一盘毒酒前去拜见阿九时,却见阿九早已安然静候,见她来,脸上立即绽出一抹笑意,轻轻朝她招手,柔声道:我正等你呢。

阿九还贴心地为小枝备下许多难得吃到的糕饼。

小枝见状,心中大惊,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手中的毒酒杯盏瞬间落地,摔得粉碎。

她惶恐地跪在地上,身子抖如筛糠。

阿九却神色未改,仿若早已洞悉一切,只轻声对她说道:“麻烦你悄悄告诉她们,杀我的事儿甭想了,但要是想一起活着,我倒是有几个法子。”

小枝刹那间抬头,目光与阿九交汇,只见阿九的眼眸深邃而明亮,眼神闪烁之间,仿若波光粼粼的秋水,那一刻,小枝仿若在黑暗中看到一束希望,正要说话,吴县令忽然到访,她不得不悄悄退去。

王天鸣飞快了解到这些,难免暗暗叹口气。

阿九听到她的叹息,还以为她是害怕了。

“别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她轻轻一挥手,遣退了周遭女奴,从水中起身,仔细打量天鸣:“昨夜回去后,你的主子没为难你吧。”

天鸣摇摇头,看向阿九身上深浅不一的鞭痕,不敢触碰:“九姑娘的伤……”

阿九苦苦一笑,眸含感激之情:“难得你在这种地方,还能同情我,不碍事的,我已经习惯了。”

王天鸣捏着羊脂玉澡盘的手骤然收紧,听到阿九轻轻说:“小枝,我的法子暂时不能告诉外人,你......真的愿意帮我吗?”

我能不帮忙?

还得找到杜春娘被困在梦魇中的痕迹呢。

“九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阿九看着小枝乖巧懂事的模样,沉吟片刻,轻轻道:“我要杀了吴县令,需要个帮手。”

阿九的侍从都是吴县令的人,不便行事。

看似柔弱的小枝,不易被人提防,此刻倒成了人选。

王天鸣闻言,被杜春娘的梦境控制着,随着小枝的情绪起伏,倒吸了一口气,柔柔弱弱地低呼了一声,可她虽然怕得要死,却还是握紧了阿九的手:“奴婢愿意一试。”

“那日后,你便是九层的侍女了。”阿九将一个剔透的玉镯套在小枝的手上,笑着为她挽过耳边碎发。

铜漏滴答,三更将至。

天鸣守在阿九的房门外,看见年轻的吴县令层层而上,华丽抱着一只狐狸下了轿辇——是那只雪狐。

出乎意料的,吴县令并不丑,甚至很年轻。

天鸣见此一愣,定定盯着那浑身雪白无杂毛,唯有尾尖一点金的幼狐,想来,这便是在梦中伤害杜春娘的狐狸了。

它此刻正趴在阿九膝头,用湿润的鼻尖蹭她掌心,亲昵的不行。

天鸣暗想,这狐狸怪不得不伤朱蓝山,原来是将他当做了主人。

三日后,阿九将雪狐取名“小银”,说它尾尖的金斑像极了家乡雪山的朝阳。

小枝亲眼看见,当吴县令抬手要打阿九时,小银突然从暖炉窜出,一口咬住他的手指,琥珀色瞳孔里映着阿九的倒影,竟比寻常狐狸多了几分灵智。

“大人,各层姑娘送了新制的香囊。”小枝捧着漆盘跪下,盘中七枚香囊分别绣着梅兰竹菊,唯有中央那枚素白香囊,显得别样。

吴县令拿起白香囊,问道:“这是谁做的。”

“是二层的姑娘,二娘。”天鸣顶着小枝十三岁的稚嫩声线,毫无往日里的豪爽模样。

“她的真名叫什么?”

“说是叫晓昂。”

晓昂......

吴县令记得曾经在楼里看到过她,模样比阿九差多了,但也不错,现在一看,绣工也好。

他忽然动了心思,当夜便招来了晓昂,要她与阿九一起服侍。

待小枝送上酒杯,晓昂却打翻了杯盏,声泪俱下地跪在吴县令跟前:“大人明鉴!”

她突然磕头,鬓间银铃叮当,“阿九与小枝密谋刺杀您!这酒里有毒!”

有毒?

吴县令随手抓过小枝,逼迫着她喝了下去,天鸣顶着小枝的身体剧烈挣扎着,绝对不能死在这里,梦官若在梦里死去,现实中也会伤及身体!

轻则昏睡数日,重则一病不起!

毕竟是用自己的精神力活跃在梦中的,容不得闪失!

此时,阿九慌了,她为了救下小枝,已经用金钗刺中吴县令的背部!

吴县令吃痛,抽出一边的皮鞭,骤然转向阿九,却在即将落下时,小银扑了上来,死死缠住皮鞭。

吴县令一手抓住小银,一脚踹开阿九,冷笑道:“灵狐认主?那就让它尝尝主人的血肉。”

血腥气瞬间扑面而来,小枝看见阿九肩头被吴县令生生剜下一块肉,被他塞进小银口中。

雪狐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

一边暗笑的晓昂,装作慌张的打开房门去叫人。

几个随从顷刻进入,将阿九与小枝带了下去。

那一晚,阿九成了奴女,供小厮享乐。

小枝被扔进了柴房,喂恶犬。

而曾经挣扎着生活的二娘晓昂,一夜之间,便越过了几层楼,成为了新一任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