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前车之鉴

“所以，艾略特·卡维尔神官……你来此到底有何贵干？”

在看到那个年轻神官出现的第一眼时，故作镇定的波本便开口质问着——此时的他安坐在高背靠椅上，努力让自己显得沉稳冷漠：“前些日子为何乔装打扮成记者的模样拜访我？今天又为何不装了？是你那位来自洛林家的小丫头叫你过来羞辱我的吗？”

“只是想见您一面问点事情而已，我是背着她来的。之前我担心您会因为过去的那些不愉快拒绝见我，但现在嘛……我觉得坦诚些比较好。”

艾略特没再遮掩：“我想了解二十多年前，您还是一位普通神官时经手的邪神教团案件。我知道您就是靠着缉拿了【隐修圣母】的信徒，才从此官运亨通升任主教的。”

“你从哪儿打听来的这事……”波本此时已经有些显瘦的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疑惑。

毕竟，二十多年前的事迹，时过境迁，早已被港城这座永远不缺新闻的城市遗忘了，可现在居然被一个年轻人挖了出来，多少让他有些不解——随后皱眉道：“你问这事做什么？”

“嗯……”短暂的思索后，艾略特给出了个半真半假的回答：

“您想必也听说了，我的上司，维特丽丝女士在新月湾的魔物袭击事件后，已经成为了佛伦港的明星。但现在的她面对众人的簇拥和吹捧，明显有些不知所措。

“我之前听闻过，波本主教您过去也和她一样，是靠着一次意外立功成为了港城的英雄，继而一路高升的。所以，我想了解一下您的过往，作为给维特丽丝女士的参考。”

“你居然想要拿我的经历，给你的同伴做参考？”波本顿感匪夷所思——他之前可是当着维特丽丝的面，提议嫁祸陷害这个小子的，他现在居然还这么坦荡地跑过来找他，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觉得来找您是个很蠢的决定，但仔细想想，您或许也是全城中唯一对维特丽丝女士无感的大人物，所以反而您的见解最为客观。

“您的经历和现在的维特丽丝很像：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立下了巨大的功劳，得到了港城的关注和顶层人士的拥护，而你随后的经历正好能作为维特丽丝女士的参照。”

虽然对方态度依然充满敌意，但艾略特看出来了，这家伙没有赶他走的倾向，所以应该有戏：“当然，如果您实在讨厌我，对我抱有恶意，想要把我赶走，我也没办法。”

“我和那个小丫头很像？呵……”

“当然，至少，您在和她年龄相仿时，都是这座城市的英雄。知道这点就够了。”

听完这话，波本的面色有些古怪：“……你小子，知不知道，之前我曾打算找你的同事，把那箱钱币失窃的事情嫁祸在你身上？”

“知道，但我不在乎过去的事。”艾略特平静地答道：“我只关心现在和未来。”

漫长的沉默。

也许是被迫辞职后，迫于内心的孤寂想要找个倾诉对象，也许是想要找个人倾诉自己曾经的光荣过往……总之，这个老头开口了。

“那时候的我和你一样，一个没什么背景，靠着一点努力和运气，混上了个低阶神官的职务，在海神殿里打下手。”他啧了一声：“谢天谢地，那次在酒馆买醉的时候，我抓住了那个机会，找到了那群王八蛋的马脚……”

他感慨着自己旧日的成就，连说话声都大了起来：

“信奉那个邪神【隐修圣母】的混蛋们散播在全国各地，港城这里的信徒尤其疯狂，在他们那亵渎的主子，被伟大的修士们斩杀后，他们为了复活那头畜生，施展了许多下作的手段。

“比如，将那个邪神的符号隐晦地刻在了私铸的钱币上，将带有毒性的药液掺进那些难喝的啤酒里，还借着免费救治残疾的幌子，用生物炼金技术私下给那些疯狂的水手做义务救治——其实就是抽取他们的血肉做实验……就这样，他们为那头邪神汲取了大量的愿力和资源。”

“我当时敏锐地在那间酒馆找给我的硬币上发现了问题，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位于酒馆下的秘密炼金工坊，得知了他们试图复活邪神的企图……

“呵，要我说，当年的我可比你那洛林家族的小丫头勇敢得多，我可没有她的力量，但我还是单枪匹马闯进了他们的工坊，靠着手里的佩剑杀死了七八个狗日的邪教徒，随后带着实锤的证据返回了海神教会，期间还有被邪教渗透的港城富商和官僚试图阻碍我汇报案情，我甚至一度蒙受了冤屈……”

在提及过往时，波本免不得有些吹嘘的成分。

艾略特虽有些不耐烦，为了尽快抓住重点，他忍不住开口催促道：

“这些我听说过，但我记得，那群邪教徒最后还是举行了复活邪神的仪式，只是被港城的神官们发现并阻止了……那次行动您也参与了吗？”

“那当然！我可是第一个找到他们藏身地的人，也是第一个发现了他们举行仪式地点的人！”

提及自己最荣耀的时刻，这个老主教连身子都挺直了：“那群混蛋在港城南方的地下挖开了一处庞大的地窟……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邪恶的法阵都已经启动了。

“他们的仪式非常恶毒——因为，彼时【隐修圣母】其实早已死透，只留下些许残魂。这些混蛋绑架了一个感情丰富、情绪力量强大的少女，将其作为了容纳邪神遗志的新身体，试图通过大量的血肉献祭和愿力消耗，来让那头狗日的邪神重生。

“不过，好在那帮蠢货的生物炼金技术并不成熟，我们只在法阵中看到了【隐修圣母】尚未凝结的残躯——那看上去像是一个满脸疮疤的丑陋女人，那家伙惨白的眼睛，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满脸疮疤的丑陋女人？惨白的眼睛？

记下这个特征的艾略特没有开口，只是任由对面的波本·阿奇洛继续絮叨：

“我们及时杀光了那些进行仪式的邪教徒，烧毁了那邪神亵渎的躯体，这才彻底解决了这次危险。随后，其他的邪教徒，被我们一一剿灭，连带着整个地窟，我们也都爆破填平了。”

“哦，您的勇敢真是让人惊叹……”

艾略特熟练地吹捧着这个显然有些上头的老主教，末了还补了一句：

“不过真的蛮可惜的，即便这些邪神信徒全都有罪，但他们遗留在港城庞大的资产，那些酒店，那些炼金设备，那些贵人的财富……就这么销毁了，哎……”

“怎么可能全部销毁？资金什么的，我记得是万神教会、总督府那边拿了不少，估计都被他们私了了……至于那些酒店，重新整顿后也被转手了……至于那些炼金设备，大概是转卖了吧，像是港城的炼金工厂，还有……对了，那个佛伦港古文物研究学会也买了不少……欸，你小子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没事，没事……”

尽管这位波本主教显然进入了状态，在吹嘘完自己剿灭邪教团伙的功绩后，还啰嗦着自己如何受到全城居民的爱戴、如何被所有上层人士簇拥、如何被教会和帝国政府嘉奖、如何胜任主教……

他说得天花乱坠，但艾略特根本没管。

因为，这些其实已经不用再听了。

现在，他知晓的情报已经足够完善他的推测了。

正当他准备再客套几句，起身离开时，忽然，对面的波本停顿了下来。

“叫艾略特的小子，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是对我这个老家伙心生不满的。毕竟，我这家伙过去再怎么光荣，如今，也只是个因为失势倒台，只能在家里喝闷酒的废物老头而已。

“算是我看错了你们，把你和你那同事当成了好拿捏的对象，又因为我这二十年里干了不少混蛋事，所以才有了现在的下场，所以我不怪你们。

“但我要提醒你，今天，你那个满载荣誉的同事，那个来自洛林家族的维特丽丝小姐，过个二十年，当她的成就被港城的平民遗忘，当她成为了和我一样老迈昏聩的混蛋时，她的下场不会比我好多少。”

这话顿时让艾略特有些不快：

“波本阁下，请不要侮辱我的同事。我知道维特丽丝的为人，她拥有着单纯向善、笃信教义的信念。她可不会像您一样，干出贪污腐败、勾结黑帮这样的事。”

“她现在当然可以高尚，就像我当年也想过，靠着剿灭邪教信徒的大功升任主教后，我也能当个高尚的人，将海神教会打造成一个纯粹而虔诚的地方。毕竟，我当时有平民的支持和拥护，我也有能力和决心……不过嘛……”

这个老主教冷笑了一下：“但到时候，你就会发现不可能的。你想高尚，这座城市的上层有的是法子能拉着你一起堕落。等你真正堕落得跟他们差不多的时候，他们就会在你犯错时把你一脚踢开，就像二十年后，他们踢开我这样。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和这位维特丽丝神官，最近应该已经收到过总督、或者哪位商会经理、或者哪家银行股东、或者哪位贵族的邀约了吧？

“让我猜猜，他们或许会许诺帮你们重建一座神殿？或者帮你们和教会打点关系，招揽更多神官？或者给你们一大笔花不完的资金？但作为回报，他们只要你们帮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忙’，对吗？”

艾略特皱起了眉头：“没错，但我们已经拒绝了。”

“好，有骨气！不过，那接下来你们可就要有麻烦了。”波本冷哼了一声：“你拒绝了他们的招揽，这下等于是和港城上层所有的大人物为敌了。”

艾略特觉得有些好笑：“那他们能给我们造成什么麻烦？是叫几个混混在我们的神殿周围造谣？还是在报刊上刊登诬陷维特丽丝的黑料？您不会觉得我们会怕这些吧？”

“当然不会用那种手段，那种是对付小人物用的。”波本说着，从身边拿出一份《港城日报》：“自己看，看看第一版的头条新闻。”

翻开报纸的艾略特有些不解其意：“《独家专访维特丽丝·洛林小姐，带你了解这位拯救了港城的英雄》……这就是一篇例行吹捧维特丽丝的报道啊。”

“再看看后面第二版的新闻。”

“《港城城东惊现谋杀大案，居民对港城警卫失去信心》……这又有什么问题？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当你成为了众人瞩目的英雄之后，所有事都会和你扯上关系。”波本冷冷地说道：

“所有的平民遇到麻烦和危机，都会下意识对你产生期待，如果在这个过程中，那些报刊对此做了些许引导……”

波本指了指报道中的内容：“这些记者，只要一边对你的同事进行过分的捧杀，一边夸大一下城东的治安危机，并且将相关的报道放在一起，自然就能轻松地引导舆论。

“他们还可以在报道中假装代表平民，发出呼吁，对你的同事进行一些小小的道德绑架，‘你作为英雄，为什么不能帮我们维持治安’、‘你作为英雄，好歹帮助周边的平民抓住那些盗匪吧’、‘你作为英雄，为什么这点事都做不好’…………

说着，这位老主教又从桌边的垃圾桶里，翻出了些早已被揪成一团的报纸，展开后递给了艾略特。

果不其然，其中的报道内容安排大同小异——这些报刊背后的话事人，并没有在其上刊登任何讥讽、嘲弄维特丽丝的话语，反而对她竭尽吹捧之能事。

但在针对维特丽丝的报道后，却总会接着些“城内黑帮肆虐、警卫人手严重不足”、“总督府呼吁武职神官协助维持城内治安”、“德科街盗窃案频发，谁能揪出罪犯”这样的严肃要闻。

报道中，也已经有些“热心市民”抱怨，如果像“维特丽丝神官”那样卓越的神官多一些，这些问题就能得到解决了。

经这么一提醒，艾略特忽然想了起来。

确实，最近几天，是有些平民哭爹喊娘地跑到大河女神殿，有的要求维特丽丝帮他们抓贼，有的要求她去街上巡逻驱赶黑帮，还有的要求她整顿那些开在地下的赌场……

维特丽丝当时也答应了下来，说过些日子，就会抽空去哪里巡逻维持治安——哪怕她已经很累了，她也没有拒绝。

因为在她看来，这些平民的托付都是对她的信任，她不可能辜负。

而波本则继续说着：“接下来，你做什么都会被人盯着。那些港城的话事人，根本不用直接对你进行直接的陷害和攻讦，只要一边放任你们大河女神殿的周围治安恶化，一边在报纸上对你们进行捧杀，剩下的自然就简单多了。

“在这期间，你们只会觉得像是陷进了一个爬不上来的泥沼。因为那些平民遇到的困难是数不清的，你们解决问题的速度，永远赶不上他们制造问题的速度。

“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只要让那些蠢人的眼睛持续注意着你们，只要让你们不论做什么事，都会被那些没脑子的蠢人评头论足一番，那这些问题会被无限扩大。

“当那些平民们发现，那个被吹上天的英雄，也只是个焦头烂额的普通人。那他们的失望、指责和谩骂，会直接将你们的自尊彻底冲垮。”

“最后，你想让那些家伙闭嘴，想要从麻烦的泥沼中脱困，就只能向那些家伙寻求合作，让他们高抬贵手控制舆论，让他们在报纸上帮你开脱，让他们提供帮手帮你从麻烦里解脱出来。

“最后……你会坦然接受他们的馈赠，成为他们的合作伙伴。你会变成这些港城上层人中的一员，和他们一样，推杯换盏交换利益，勾结黑帮、收取贿赂……也都会顺理成章。

“等你习惯了这一切，或许，某一天你会因为得意忘形，得罪了某个比你更年轻、更有前途、下手更狠的后辈，露出马脚。当他们发现你已经够老够蠢了，他们就会把你踢出圈子，像是清理酒桶里的残渣一样。

“而港城的上层社会，永远都会敞开怀抱，满脸笑容地接纳下一位年轻有为的英雄。

“这就是我给你的忠告，小子，你大可转告给你的同事……哪怕她自以为她实力够强，哪怕她觉得自己有着英雄家族的背景……相对于这座城市来说，她一个人的力量还是不够的。她迟早会变成下一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