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街小店

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座关。

这座西沽浮桥就是津城的三道浮桥之一,在北运河上度过了百年岁月,也渡过了无数往来行人。

浮桥以北是津城著名的桥北老街,一片低矮的平房。早在明代的时候这里就已经形成了村落,是津城的原住民聚集地之一。

浮桥渡口的售票小屋,对着一间破旧的院落,红砖上的土坯斑驳。院子的门楣上,却挂着一块看起来还比较新的牌匾,四个白粉笔写成的大字:老街食堂。

两边的墙上各挂着一块小黑板,左边是午餐菜单,右边是订餐须知。

院子里有一个简易的自行车棚,一排碎砖砌成的洗菜池以及两堆用破棉被盖着的食堂“硬”菜!

绝对硬!

四麻袋土豆、三麻袋山芋,外加一麻袋胡萝卜......

今天是国庆节假期,老街食堂开门纳客。

中午十二点半的食堂里,本应是人头攒动,然而此刻却非常的冷清。

十张圆桌,只坐了两桌客人,都是两个老头对饮。

其中一桌点了盘炸果仁和一碟拍黄瓜,俩老头一人一瓶直沽高粱。另一桌的二位老者牙口可能不如他们,点了一碟小葱拌豆腐、一碟姜汁松花,俩人的桌上摆着一个装散白的塑料桶。

食堂的女服务员田珍惜坐在打饭的窗口前,正端着饭盒吃饭。胖乎乎的帮厨张胜利,费劲吧啦的从炉膛里掏出一块冒着热气的烤山芋,坐在灶台旁边,拿着把扇子,掰开山芋狂扇。

退休返聘的老厨师李德伦坐在张胜利的旁边,轻轻瞥了他一眼,随即双目微合,不想再看他。

作为津城闻名的特一级面点大师,李德伦很有老勤行一代宗师的架子。胡子每天都刮,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一身干净整洁的厨师制服,右手掐着一把精致的小茶壶,左手里转悠着一支陪了他几十年的小擀面杖。

如同世外高人一般的李德伦,与衣服上蘸着油渍,且肉大身沉的张胜利反差感极为强烈。作为李德伦的关门弟子,张胜利实在是一点都没继承师父的优点,以至于李德伦看见他这般嘴急的模样,脸上写满了嫌弃!

食堂门外的河边小路上,“叮铃铃”的清脆车铃声由远及近,一辆改装过的“飞鸽大二八”载着两个大保温箱,停在了食堂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高大健壮的二十多岁小伙子,上身是一件迷彩背心,下身是一条军裤,脖子上还围着一条白毛巾。他熟练的锁好自行车,两个二十多斤重的大保温箱,被他轻而易举的随手提起,如同拎着两个轻飘飘的塑料桶,大步流星的走进食堂。

在食堂里喝酒的几个老大爷,看到他回来,或是举杯,或是打招呼,似乎都跟他很熟络。他也朝几人露出自己招牌式的微笑,点头致意。

小伙子是食堂的“堂主”,名叫程天乐。他身材魁梧,还当兵多年,参加过“老山轮战”,按说是个标准的“铁血硬汉”,但他却人如其名,成天乐乐呵呵的,让人觉得很有亲和力。

路过打饭的窗口,他只是看了一眼闷头吃饭的田珍惜,并没有指责她还没到下班时间就吃饭,他也知道,基本上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了。

回到后厨,他把两个大保温箱放在地上,拿毛巾抹了把汗,对闭门养神的李德伦说道:“德爷,这会儿没什么人,我算算账去。”

李德伦仍旧没有睁眼:“先吃点东西吧。胖子,你那烤山芋扇差不多了,给天乐。”

“啊?”张胜利刚要对烤山芋下嘴,就被师父送了礼。师命不可违,张胜利只好起身,把烤山芋递给程天乐:“天乐哥,你先吃吧,我再掏一块去。”

“你吃吧,我不饿。”

程天乐现在没心情吃东西,他想赶紧算清楚上个月的账目,看看又赔了多少钱!

自从双轨制并行以来,物价持续上涨,到了今年8月份的时候,国家制定了《关于价格、工资改革的初步方案》,也就是老百姓们说的“物价闯关”,

眼下食堂的生意非常不好,除了固定要给街道下辖的孤老户、五保户、子女不在身边的老人、行动不便的残障人士等等有需要的顾客送餐之外,几乎就剩了周围的几个老酒腻子每顿饭都在这喝俩钟头,但这些人加一起,一顿饭也花不了块八毛的钱。

程天乐管理的这个老街食堂,虽然是街道办下辖的三产,但却不是国营买卖,而是他个人承包经营的,每个月要上交给街道办五百元利润。现在连续亏损了几个月,程天乐当初退伍复员时发放的退伍费已经差不多全赔进去了。

他走到食堂的收银台前,在柜台上摆放好账本、笔记本、算盘,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希望这月能少赔点吧。

算盘珠噼里啪啦作响,程天乐的额头上渐渐渗出冷汗,一直到他算完最后一笔账,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一串数字:863.95元!

然后在这串数字前面划了一道负号......

程天乐把笔往柜台上一丢,趴在柜台上默不作声。

李德伦听不到算盘声,估计程天乐差不多算完账了,从后厨慢慢溜达出来。

此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半,那两桌酒腻子也都已经回家了,服务员田珍惜和厨师张胜利都在后厨午休,偌大食堂前厅,现在就他们俩人。

老爷子见程天乐脸上那招牌式的微笑不在,就知道这月的情况又不乐观。

来到柜台前,没等他说话,程天乐把手边的账本一扭,递到了李德伦的面前。

李德伦揉了揉眼,皱眉道:“天乐,我没带花镜。”

“德爷,上月又亏了八百多。”

“又八百多?”李德伦有点担忧:“今年加一块亏了有三千吧?”

程天乐无奈的点点头:“差不多三千五!”

李德伦叹了口气,随即劝道:“天乐,你听德爷一句劝,‘父子没有隔夜仇’,今年这不就还仨月嘛,咬咬牙挺过去,明年你就别承包了。去醉春居上班多好,又是你们家祖产,又是公家买卖,挣了钱皆大欢喜,赔钱你不是也能照样发工资吗?”

听到“醉春居”这三个字,程天乐沉默了,对于李德伦的建议,程天乐没有任何回应。

他不想提醉春居这个地方,更不想去那里上班。

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结,也是他当初承包老街食堂的最主要原因。

老街食堂与一水之隔的浮桥对岸,就是始建于民国13年的老字号二荤铺——醉春居。醉春居的创始人名叫程世和,是程天乐的曾祖父,也是李德伦的师父。

醉春居的掌舵者一直是程家人,解放前是程世和,解放后公私合营,程世和之子,程天乐的爷爷程立业从年迈的父亲手里接班,担任小股东兼总经理,如今在醉春居担任总经理的,则是程天乐的父亲程功。

程家三代不仅都是醉春居的掌门人,同样也都是津城为数不多的特级厨师。出身于这样一个名厨师家,程天乐却选择远离醉春居,高中毕业就入伍当兵,宁可去炮火连天的老山前线,也不愿意在自己家经营了三代的老店工作。

让他如此抵触醉春居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在他八岁的时候,受运动影响而赋闲在家的爷爷突发心梗,他的大哥程天笑跟一群狐朋狗友不知道去哪浪了,根本找不到人。他给父亲程功打电话,那时候程功正忙于工作,抽不开身,并且也没想到爷爷会突发如此重疾,只是请街坊帮忙过去看看。

接到爷爷死讯的那一刻,他与程天乐父子之间,便多了一道二十年都无法逾越的鸿沟。

现在李德伦旧事重提,希望他去醉春居工作,他是既无言反驳,又不愿意认输投降,只能沉默不语,希望李德伦能给个面子,别再提这事了。

李德伦见他不说话,只顾着低着头看账本,有一搭无一搭的扒拉着算盘,估计是对自己的提议没什么兴趣,又不好明着驳自己的面子。

爷俩就这么尴尬的面对面站着,一个尴尬的扒拉着算盘珠,一个无聊的翻动着笔记本。

这种沉默很快便被打破,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骑车来到食堂门口。他似乎有点紧张,掏出手绢擦了把汗,这才推门进来。

一进屋就呲着牙假笑:“兄弟,德爷,忙着呢?”

程天乐也对他示意微笑,但心里却有点慌了。来的人叫王德成,是煤气站的员工,食堂后厨用的是一个五眼大柴灶和两个小煤气灶,煤气灶每次换气都是由王德成负责,他这个时候来,肯定是结上个月的煤气钱。

“我这没嘛事,王哥这会儿有空,来坐会儿?”程天乐委婉的说道。

王德成经常过来换气,也知道最近食堂效益不好,程天乐肯定手头紧,但催账又是上面领导要求的,他不得不来。

最近不是只有老街食堂一家买卖不好干,很多饭馆以前可以月结的煤气费,都改成压一个月了,导致煤气站已经快要发不出工资。领导这次是下了死命令,给员工们分配了要账任务,能不能发工资,全看要账的程度,如果要不回去这笔账,他这个月的工资就悬了!

王德成搓了搓手,脸上依旧挂着假笑脸:“那个......程经理啊,我这还真有点事。咱这上月的煤气费我算了一下,一共是七十二块钱,钱也不多,您受累给结了,我好回去交账。”

钱确实不多,但程天乐也确实拿不出来......

柜台的抽屉里,现在一共就只有三十块钱!

由于蔬菜、肉、副食品全都在涨价,想要拿货必须得先交一个月的定钱,否则批发站根本不给他送货。他月底刚收来的这个月订餐费,交完这些预付款,就剩这最后三十块钱了。

“王哥,您今儿来的不凑巧啊,这不刚进十月嘛,我们昨天刚往银行存的钱,现在手头就剩点零的了!您看,就这三十来块钱,这还是今天一上午卖的饭钱,您要早晨就过来,我连这三十也没有。”

说着,他拉开抽屉,把最后的三十块钱拿了出来。王德成看了一眼,这三十块钱里面,除了一张十元的票子,剩下全都是零钱,看起来不像是撒谎。

王德成咂咂嘴:“程经理啊,我一个月工资是‘俩葫芦头’,不算奖金,就这么88块钱。我们领导说了,您这的账要是给结了呢,这72块钱就是我这月的工资,剩下那16块钱和奖金,我得去街口早点铺要去,两笔账都拿回去,我这月就能发工资。您给三十,那边早点铺给二十,我这月都不够吃饭的。眼下这情况吧,我估计您也比我清楚,大伙都不好干,您也理解理解我们煤气站,咱摸着良心说,来食堂这吃饭的,没有不给钱的吧?咱也没理由用气不给钱呀!”

李德伦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毕竟72块钱根本算不上什么大数目,这么大个食堂,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这要是传出去也太让人笑话了。

“德成,这点钱不能欠着你的,跑趟银行又不值当的。这样吧,你在这等会儿,我去家里给你拿一趟,回头等我们哪天去银行办事,让天乐再还我。”

李德伦说罢,就准备回家取钱。

程天乐连忙拦住他:“德爷,您别去,我去吧。”

说罢,他出门骑上那辆“改装车”,顺着河边一顿猛蹬。穿过了几条胡同,来到一条宽敞的大马路上,把车停在一间服装店的门前。

服装店的门口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上带着一副标签都没撕的蛤蟆镜,上身一件花格子衬衫,半敞着怀,下身一条又肥又大的喇叭裤,连脚带鞋全都遮住,看着跟个没有脚的残疾人似的。

见到程天乐,这小伙子立马站了起来:“哥,你怎么有空过来?”

“天朗,有点事想麻烦你。”

小伙子是程天乐的堂弟,名叫程天朗,比程天乐小几岁,从小就是他的跟屁虫,俩人关系非常好。一听哥哥有事,天朗立马拍了拍胸脯:“哥,有事找我就对了!没咱不能办的!”

“我想跟你借五百块钱,月初了,煤气站、劈柴厂、水电费都得结账,下月又该点炉子了,我还得多进点煤球,有点周转不开......”

“哥,甭说了,先拿着用去!”天朗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钞票,全是面额一百元的大钞。

程天乐只从中抽了五张:“用不了那么多,这就够了。”

“哥,你等会儿再走,食堂现在不太好干吧?我这有笔生意,想跟你合作,你有没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