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胜利喝了一大茶缸水,这才开始给程天乐解释,街道办现在正缩编呢,上级要求精简机构,听说外地有不少国营企业都开始砸铁饭碗了!老街食堂不过是个街道三产,保不齐哪天就得和街道脱钩,招人的事想都别想!
李德伦听罢,抖了抖手:“完蛋了,这不光不给招人,看意思哪天就许关门大吉啊!”
“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张胜利话锋一转,又把话给拉了回来:“人可以招,就是没有编制,也就是说,咱可以招人。”
“这不还是一样嘛!”程天乐拍了拍张胜利的肚子:“你这囊膪里头装点正文不行吗?没编制你上哪招人去?”
“劳务市场啊!现在又不是全靠编制,你看岚岚......”说到这,张胜利立马闭上了嘴,不敢再说下去了。
他所说的这个“没编制的岚岚”,不是外人,是李德伦的亲孙女,李梦岚。
李梦岚和程天乐的关系也不一般,程、李两家住在同一个院子,因为程天乐爷爷的突然去世,程天乐与父亲、哥哥之间有了隔阂,程天乐的姥姥家离着又远,平时就是李德伦和老伴帮忙带着他,李德伦自己就只有李梦岚这么一个孙女,还跟程天乐同龄,俩人几乎就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
一直到高中毕业之后,程天乐参军入伍,李梦岚则考上了大学,毕业之后被分配到了一家国企,在分厂当了一名会计,后来因为工作努力,还成了副科长。
可惜去年的时候,她听了同学的忽悠,打算跟同学一起南下,去海南创业淘金。厂里爱惜她是个人才,不想给她办理停薪留职的手续,李梦岚本就很反感国营单位里那些人情往来的破事,更不愿意过这种一眼望到退休的日子,打算去海南实现自己的理想,因此毅然辞职下海经商!
程天乐觉得李梦岚这个同学有问题,极力劝说李梦岚留下,俩人闹的不欢而散。
没过一年,她就被同学骗光的钱,最后是求助警察,才回到老家的。有了南下创业失败以及从国企辞职创业这两段不光彩的履历,她即使想要再回原单位,也不可能了。甚至连出去找工作也是处处碰壁,无论是外企还是私企,对于她的学历都很欣赏,但考虑到近一年的事,哪家单位也不敢再用她。
这个时候本该程天乐出来安慰她,给她家的温暖,俩人顺势和好。但程天乐此时却刚刚接手食堂,根本无暇顾及男女感情的事。他建议李梦岚到食堂来工作,他和德爷都在这,大家都可以照顾她。
李梦岚本就有点没脸见人,听程天乐这么一说,当时就气急了,凭什么我出去创业,你就劝我留下?现在你自己创业,我就得去给你帮忙,还得用你来照顾我?我需要你照顾吗?
俩人的关系彻底凉了!
在家待了一段时间之后,醉春居的程功给了她一个机会。程功为了让程天乐能来醉春居工作,向上级申请了一个总经理助理的岗位,希望让程天乐退伍转业的时候,能来他这上班。程天乐根本不领情,这个职位就这么一直空着。
程天乐那个不成才的大哥程天笑倒是一直觊觎这个职位,程功却深知这个大儿子有多废物,根本不想用他,而公司其他符合这个岗位要求的员工,基本都是公司中层领导,谁也不想放弃实权,转而去当这个总经理助理。
虽然这个岗位有极大概率将来能接班总经理,但程功距离退休还七八年呢,谁等的了?
程功不敢一直拖着不招人,以免集团的上级领导多想。李梦岚身为大学生,又是醉春居老员工李德伦的孙女,担任这个职位再合适不过了,程功便邀请李梦岚入职。
李梦岚顺利的通过了餐饮集团的面试,入职醉春居,工资和岗位都和程功承诺的一样,但唯一不同的是,她不是正式编制,是“合同工”。
李梦岚对此倒是无所谓,她认为以自己的实力,将来肯定会成为正式编制。另外入职醉春居,正好可以和程天乐打对台,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废物!
可别人却不这么认为,经常有醉春居的人,甚至是李家周围的邻居都会以这个为由传闲话,说李梦岚没有编制就是因为当年跟原单位领导闹掰了,人家去市里给她告了,以后她去哪也没有编制!
更有甚者,传说她在海南被骗是因为出卖色相,有“生活作风问题”,留了案底,没法有编制!
虽然没人敢当着李德伦和李梦岚的面说,但今天偶然提起这事,张胜利还是下意识的闭了嘴。
他虽然没敢继续往下说,这番话却也给程天乐提了醒,之前装修雅间,他和天朗雇装修工的时候,去过劳务市场,他顺便进去逛了一圈,发现这里除了等工地活的“水猫”和干家政服务的小保姆之外,也有不少技术工人,比如大车司机、厨师之类有手艺的外地人都在这找工作。
这些外地来的打工者也不在乎编制,也许可以从他们当中找俩可用之人呢!
程天乐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二人,张胜利觉得不妥,他没去过劳务市场,感觉真有好手艺的话,不至于混到去那找工作。而李德伦却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他早年经历过旧社会,那时候在天津干鲁菜馆的厨子,几乎都是从山东过来打工的!
因为同样是鲁菜厨子,在山东炒菜,一个月也就是五六块大洋,要是来津打工,随便找个二荤铺级别的饭馆,也能有十块钱,要是能进“八大成、九大楼、十大饭庄”这类大买卖,不光挣钱多,积累一定的知名度以后,甚至可以考虑自己开个小饭馆!
也许现在也有抱着这样想法的厨师,从小地方出来打工,去劳务市场看看,没准就能碰上!
程天乐见德爷同意自己的看法,就决定抽空去一趟劳务市场,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刚商量完这事,程天朗就来找天乐,让他准备结账。跟昨天一样,酒水还是往高价卖,这顿饭一共是450块钱,这几位喝的五迷三道,掏钱那位打开钱包,拿钱都拿不稳,程天朗趁机从请客那位手里一抽,拿出五张百元大钞。
程天乐瞪了他一眼,刚要说话,程天朗立马朝坐在收银台打盹的田珍惜使了个眼神:“这位小姐,找钱!”
掏钱这位迷迷糊糊的往田珍惜这边看了一眼,虽然田姐已经三十多岁,但“老街一枝花”可不是白叫的,只是朝他微微一笑,这位连魂都没了,大着舌头喊道:“镁铝,多出来的戏你小惠!”
程天朗微微点头,田珍惜起身接过钱,白了众人一眼,又坐了回去。
送走这伙客人,程天朗晃悠着身子回到食堂,朝田珍惜笑眯眯的说道:“姐姐,够给面!你这一笑,他手都哆嗦了,差点掏了六百!”
“揍性!”田珍惜朝他又翻了个白眼,鄙视道:“我告诉你,姑奶奶就腻味这个!以后少给我弄这事!今儿这钱上账就480,剩下二十是我精神损失费!”
程天乐点头道:“这钱收的没毛病!都给你也是应该的!”
“那行,别糟践了你的一番好意,五十我都拿走。”
程天朗傻眼了:“姐姐,一分都不给我留啊?”
“这我们领导说的,你找他啊!”
程天乐拍了拍天朗的肩膀:“兄弟,长个记性,以后别弄这路歪门邪道,咱挣钱没毛病,拿手挣,别拿脸挣!你一瓶茅台卖150块钱,他认可,咱卖给他没毛病。今天这样,人家就想给450,你让田姐卖笑挣这50块钱,从我这说,不行!”
程天朗倒是觉得这是个财路,提议道:“哥,要不我明天找俩小闺女过来,咱也弄个旗袍、绶带,这五十小费你们不挣,我自己挣,行吗?”
程天乐闻言,顿时板起脸:“你要是弄这个,你找别的饭馆,以后别来我这屋!”
李德伦也跟着说道:“天朗,这在解放前叫女招待,这么干的都不是正经人,老板都是‘大茶壶’改的,女的都是干‘那个’的,懂吗?你要是这样,我也不能向着你!”
程天朗不懂得以前老勤行的规矩,还以为这是个很洋气的行为,没想到解放前居然就有这么干的,连连给二人道歉。
他可不敢因为这点小事,搅黄了晚上孟老板那顿大餐,孟老板可是很有能量的大老板,让他吃美了,将来搭上关系,可不是三十五十这点小钱的事!
到了晚上,孟炳章果然如约而至,只是身边的其他几位食客换了人,看年纪都和他上下仿佛,而且几个人谈笑风生,似乎相比昨天,更加无拘无束。
程天乐暗自猜测,今天这顿饭,孟炳章恐怕带来的不是生意上的伙伴,而是几位同样爱好美食的老饕,来这一起尝新鲜的。
果不出其所料,这几位来到食堂之后,程天乐和李德伦出来迎接,孟炳章立马给身后的几位朋友引荐程天乐和李德伦,这其中有两位还和李德伦认识,其余几人也都是慕名,客套一番之后,才进入雅间落座。
这次孟炳章让程天乐给每位客人都发一份菜单,让大家各自点菜。
众人你一道、我一道,几乎不是考较厨师手艺的名菜,就是程家前辈们的拿手菜。
记录完众人点的菜,程天乐返回后厨,对李德伦说道:“德爷,我有点紧张啊,这几位我看着可都是吃主!”
“你紧张,我也紧张!”李德伦手里转悠着自己几乎从不离手的那跟小擀面杖:“哎呀,我也没想到,这位爷居然带了那几位!这里头我认识俩,一个是少帅的本家侄子,他爸爸当年就是天津卫有名的吃主,原先可没少吃这些大饭庄,还给登瀛楼留过菜单呢,正经是吃过见过。另一位是咱们本地的,跟孟家同行,也是干绸缎庄的,他爸爸解放后在商会干过一阵理事,这一晃也是快二十年没见过面了,没想到他们还都有联系!”
张胜利在旁插嘴道:“天乐,那通天翅是红扒、黄扒还是白扒?”
“黄扒!”张胜利这句话,把程天乐从紧张的情绪里拉了出来。
事已至此,还是先做菜吧!
扒通天翅有三种不同的做法,红扒就是用红烧汁,这种做法历史最为悠久,据说最早有文献记载能追溯到宋代,是豫菜的传统十二扒之一。白扒则是用老母鸡、老鸭加猪肘熬汤炖汁,这三种食材熬制出来的浓汤色泽乳白,如同鲜奶一样,因此被称作白扒,这是鲁菜的传统做法。
而黄扒则是传自清末的官府菜,是燕翅席的压轴大菜,用鸡油和对虾头熬制黄油,再用黄油加大量蟹黄、蟹膏熬制成浓汤,最后出来的汤底光泽与“鸡油黄”一般不二,据说最早是御膳房专门制作给皇上享用的顶级做法。
孟炳章是懂吃的人,因此挑选了三种做法了最贵气的黄扒,程天乐也识趣的把这道菜放在最后当做压轴大菜。他白天就让张胜利提前准备出来白汁和黄汁两种汤底,专门等着晚上孟炳章出题。
现在鱼翅也已经发好,汤底准备完成,这道压轴大菜,已经完成80%了,前面那些其他菜品,反倒是成了今晚的重点。
李德伦提醒程天乐,这几位被邀请的虽然是孟炳章的朋友,但同样是咱们的潜在客户,这些人能和孟炳章交朋友,财力肯定都不在他之下,将来这几位带自己的朋友圈子来,那咱们老街食堂的名号可就彻底打响了!
程天乐今天倍加努力,平时难得一试的名菜,今天一道接一道的被送进雅间的餐桌,每一道菜几乎都得到众人的一致好评,虽然偶尔达不到他们的要求,但这几位显然不是吹毛求疵的主,这些菜几乎都绝迹二十来年了,能吃到已属不易,口味不太对没关系,可以下次改嘛!
你不知道应该什么味儿?没关系,我以前吃过,我告诉你!
这顿饭做完,程天乐不仅没觉得累,还恨不得想要再重新做一次!根据那几位的意见,把刚才失误的地方再重新调整调整!
就连李德伦都看的有点心痒难耐,恨不得亲自做两道菜,让他们尝尝。
可今天人家都是冲着程天乐来的,要是自己上去,那就有点喧宾夺主了,反倒有可能会遭到人家反感。
要不再来一道敬菜?可敬点什么合适呢?
得找个既不碍事,又能显显手艺的菜品才行!
有了!
李德伦灵机一动,来到后厨的白案旁边。今天的菜都是红案菜,没有面食,而自己身为津城有名的面点大师,这不就是自己的强项吗?我不敬菜了,送你们一个点心尝尝!
刚要下手和面,李德伦忽然又停下了手,看了看在旁边帮厨的张胜利,心道:这小子虽然天赋差一点,人也比较懒,但却老实本分,不如给他一个机会!
“胖子,过来帮师傅和面。”
“师父,您要做点什么?”
“做个小点心,给他们饭后吃。”
“用发面还是用死面。”
“不用白面,用棒子面儿、小米面儿、糜子面儿、栗子面儿,放里面一点面肥,给它发起来。”
“啊?这是什么做法?”张胜利看不懂师父要干嘛。
李德伦呵呵一笑:“没听过相声?师父做的这叫福地八宝大槽糕!”
福地八宝大槽糕事相声报菜名里提到的一种点心,张胜利还从没在市面上见过,听师父这么说,他还不太相信:“师父,还真有这么个东西?”
李德伦哈哈大笑:“外行了吧?相声里的东西,他没见过就编不出来,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清宫御膳房点心局在谱的‘满洲饽饽’!”
饽饽就是满语里点心的意思,满洲饽饽就是满族的传统点心,听到这个词,张胜利也笑了:“哈哈,这要是御膳房的点心,那今天我也算当把御厨了!”
程天乐这边,把最后一道压轴大菜,黄扒通天鱼翅端上餐桌,众人无不惊讶。
这道菜基本上还原出了当年的样貌,色泽金黄,引人食欲,而且造型也极为讲究,宛如艺术品一般,让人不忍下手去破坏它的完整。
孟炳章鼓掌称赞:“好!真好!这做菜讲究色、香、味,先不说味,光是这色和香,就值回你这个菜价了!”
程天乐躬身:“多谢孟老板谬赞,各位请慢用。”
等他回到后厨,张胜利的福地八宝大槽糕已经蒸好了,还是上下两屉,一屉敬增贵客,一屉自己留着吃......
张胜利见天乐回来,递过一个:“哥,尝尝,这可是我做的!”
程天乐刚才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做菜上,完全没注意这爷俩在旁边白案上鼓捣什么,这会儿接过来一看,张胜利给他的居然是一个造型很奇怪的窝头!
看模样,上面一个尖,下面一个窟窿,这就是个窝头,但看颜色却比一般的窝头颜色稍浅一点,是淡黄色的,而且窝头上还撒了一层干果和蜜饯碎!
“这是个什么东西?”程天乐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奇怪的窝头。
张胜利得意的说道:“这叫福地八宝大槽糕!”
“这名字挺熟啊?”
程天乐咬了一口,细细咀嚼,这里面不仅有玉米面的清香味,竟然还有一股栗子的干香味,甚至还有一点软糯,但软糯之中还混合着坚果的爽脆,这是中式糕点特有的复合型香味!
“这里头有栗子面?还有糜子......等会儿,你刚才说这叫什么?”
“福地八宝大槽糕啊。”
“我刚反应过来,合着这是报菜名里说的那个窝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