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说，外面到底怎么回事，恐爪帮打进来了？”
赵阳靠在一旁的体征监测仪上，点了根从伤号兜里摸出来的纸烟，三具重伤不治的赛博格尸体就在墙角，像被拆下来的朽烂木料，排排坐堆放在一边，时不时义眼里闪过一阵诡异的光，算是一种赛博尸僵。
连续收费，利用急诊室剩下的库存勉强治好了几个伤号后，外面伤重到不得不需要义体医生进行抢救的人员被送进来的频率越来越低了，射击和爆炸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整片地下区域都像处在哮喘过后的余韵里，兀自平复着呼吸。
“你不是不和怂逼说话么，doctor赵，我劝你还是想想那批神经抑制剂的下落，省的之后你我都难做。”
管冲213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露出嘲讽的笑容，举起黑洞洞的枪口在空中乱划，准星始终在赵阳的周身打转。
“欸，这不是话赶话赶到这儿么，气话怎么能当真呢？”
赵阳悻悻一笑，也不嫌脏，站起身来用白大褂的袖子抹了抹手术台，活动起身体来。
“仗打完了，坐馆赢了我肯定坦诚交代，赢家通吃的道理我懂。”
……
真他妈不要脸。
管冲213心底泛起恶心，像是攒钱高价买的合成牛排里突然吃出一条老鼠尾巴，又因为心疼钱只能无奈吃完。
新义兴在雨城打出的“义气当先，同甘共苦”的名号，全被这个贪婪的像蛀虫一样的人毁了，那可是他的家，他引以为傲的帮派，他的精神支柱。
要不是新义兴，十几年前，从下水道出口飘出来，还没切断脐带的他早就死在刺骨的污水里了，更别提能像现在这样威风的收保护费，换一身功能强劲的义体，在帮派战争频发的庙湾区过人上人的日子了。
隔壁街区的恐爪帮打的突然袭击正好赶在了帮派补充人工脑链接的关头，大半个帮派几乎都被堵在了这处烂尾楼下的地下掩体里，只要露头就会遭到各式武器的无情洗礼，还好“坐馆”也在，那可是全身义体改造率超过了70%以上的猛人，完全的铁包肉，正是他带着兄弟们，借着地下掩体四通八达，内网隔绝信号的优势打退了恐爪帮的袭击。
但凡打仗，枪战，消耗的除了两边的钱以外，还有人命，瞧伤号被送来的速度，恐爪帮马上就要坚持不住了。
这让管冲213暗自兴奋，但和兴奋同时抓紧了他的感觉器官的，还有强烈的愤怒！
要不是doctor赵，要不是doctor赵的背叛！！！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新义兴也不会被这样落井下石！
蛀虫！硕鼠！渣滓！
要不是还用得着赵阳给伤号治疗，管冲213老早就给他上私刑了，他之前曾在秘密开设的兀蓝东黑市里弄到过一盘感官替换磁录，那是一些经营黑超梦的黑贩弄的副产物，能令装入芯片的人工脑迅速代入内部预输入的感官情景————那些残酷，血腥，恶心的虐劣场景里的被害者。
如此一套下来，除非意志恒定的强度超乎常人，否则都要患上强烈的精神疾病和心理阴影。
就连这些也不够……
在这个大夜弥天的时代，人性里的恶有了充分施展的空间，可有太多太多的玩法了……
管冲213充满恶意的盯着若无所觉，正吸烟休息的赵阳，心底狞笑着，发抖的手不住摩拏着冲锋枪的握把……
……
“管冲213？管冲213！妈的，和你说话呢！”
门外传来一阵大吼，惊醒了帮派分子的意淫，他调整了一下义眼，端好冲锋枪看向门外。
“吵什么吵，怎么回事？！”
改造了一双碳钢手臂，穿着黑背心的男人拖来担架，上面正躺着一个浑身焦糊的赛博格，丝丝电流萦绕，打的地面噼啪作响。
“恐爪帮要撤了，妈的，他们临走时撒了一片磁感铁华，有人中招了！”
“这帮安动物逼的死狗终于滚了，把人拽手术台上就行，坐馆怎么样？”
管冲213露出振奋神色，狠狠挥了挥拳头。
“一切都好，回头就打的他们妈都不认识，把他们玉兰西的猪圈都打下来！”
男人放声大笑，把那焦糊的赛博格往手术台上一推，转身走出了急诊室，被一脚蹬开的大门带着刺耳的响声勉强复位。
“你，干活儿。”
管冲213努了努嘴，枪口指着赵阳，态度恶劣的毫不掩饰。
但赵阳只是耸了耸肩，便指挥着医疗机器人剖开其胸腹，戴上感应手套，通过遥感机械臂检视起伤号身体内部的情况。
……
五分钟过去。
赵阳专注的通过透镜盯着胸腹的开口，机械臂来回伸缩，磁力止血钳和脉冲焊接笔不住切换，周围蔓延着金属融化的味道和肉体烧捡的糊味。
十分钟过去。
赵阳擦了擦额角流下的汗，小心翼翼的用探针接触着伤号的下腹部，针尖不时闪烁着莹绿色的光。
十五分钟过去。
赵阳整个人都扑在了伤号的身上，只能看见机械臂在动作，腹腔中诱发的幽蓝色光芒正变得越来越亮。
这比以往的治疗时间都长，长得多。
除了内部改造，系统编程，或针对已有的义体进行全方面的固件更新换代外，这个时代的检查和治疗总是秉承着“抓住关键病灶，以致命直击粉碎”这种快速而高效的处理方式，赵阳治疗前几个伤号时，只要伤号给钱，什么大胆的操作他都敢做，包括但不限于开颅，截肢，器官缝合，以及粗暴的义体杀毒，当场把运行芯片往外拔。
怎么这个时候却蹑手蹑脚的，一副鬼祟模样。
他……他不会狗改不了吃屎，又在偷零件吧？！！！
管冲213深呼吸一口气，感觉整个视觉模块都覆盖上一层剧烈的红光，神经抑制剂的缺失令人工脑的链接与生物脑的契合度开始剧烈的波动起来，让他的整个身体反馈出一种如鲠在喉，好似低血糖一般的心悸和眩晕。
咔嚓，不经思考，他立刻拉动折叠冲锋枪的枪栓，朝着手术台大步走了过去，就要逼问。
“你可算来了，你过来自己看，你这个哥们儿身上的义体有大问题，被反电场一激，处于不稳定状态，恐怕……”
赵阳从伤号的身上抬起头来，喉咙吞咽了一下，用一节拆下来的金属块点了下手术台。
“……恐怕会爆炸，两万欧，两万欧，我就给你把这东西拆下来，不然你就另请高明吧。”
赵阳缩了缩手，点起了烟，靠在了一边。
什么拆卸手术要花两万欧？！
管冲213简直要气笑了。
这可不是那种变节式政府随便印刷的一后面无数个零的指数级货币，在新狮城，这种离岸的【联合欧洲】货币和【泛亚共和国】发行的人民币并称整个东南亚最硬通，最受欢迎的币种，它不仅能以实体，电子等讯息传播，更明码标价，与自助大脑矿机和人工脑透过算力挖掘的货币价值等同，只要门阀般的公司不倒，政府不被消灭，不爆发金融危机，这种货币几乎不可撼动。
能够维持人一天生活所需的营养膏大概价值在0.05欧左右，售价最低的合成仿真牛排的价值在6欧左右，是营养膏的一百多倍，这已经能算得上奢侈品了。
新义兴这样的帮派对外接收委托，在枪林弹雨里玩命，点名杀人，如果对方身份不一般的话也最多逼近千欧，排除那些顶尖公司狗，上流人士，天龙人一样的财阀子女————他们随手一辆跑车就是普通人一辈子工资的五十二倍。
在这座暴雨之城挣扎生活的人们的年薪普遍不超过五百欧。
义体自然不可或缺，义体医生也有技术定价权，但是一口咬价两万欧，因为一个可能引爆自己义体的普通赛博格？尽管他是新义兴的帮众？
这在管冲213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妈的，你起开！”
他无名火起，猛地冲到手术台旁，直到现在，他也不愿意相信真要两万欧才能解决这么个问题，大不了放弃这个被铁华炸到失控的废物，比起这个问题，管冲213更愿意相信，是doctor赵的老毛病又犯了，想要敲新义兴一笔。
正好战事解决，管冲213绝对会让赵阳知道什么是残忍。
然而，赵阳只是让开了道路，径直的让管冲213冲到了手术台旁，他看到了那个趴在手术台上，胸腹被剖开的伤号。
血肉和导线混成一团，因为受电而抽搐，皮下植入的护甲和肋板正以某种频率微微震颤，中间和心脏血泵内置在一块的「钯反应电池」正发出幽蓝色的光芒，猛地皱缩，而后再度绽放。
咚咚，咚咚，咚咚。
心脏在跳动，管冲213却本能的感到一丝不对，是直觉？是计算？本能令他立刻想要回头。
赵阳手里的烟头摔在地面划过一道猩红弧线，在最后一刻，管冲213看到了，看到他手里捏动着那节拆下来随手把玩的金属块，狠狠的按了下去。
那名伤号腹腔内的钯反应电池猛地绽放出一道耀眼蓝光，又彻底熄灭。肉眼不可见的强烈脉冲，以趴在手术台上的伤号为中心如巨浪般拍向反应范围内的所有人。
空气在高频震荡中发出蜂鸣般的惨叫。
管冲213那占据了半个面颊的七只泽塔科技「夜鸮-IV型义眼」瞬间炸裂，玻璃体在巨量脉冲的瞬时冲击下迸射出电弧火花，紧接着是他高分子冲锋衣下的战术腰带，佩挂着动能手枪「宪法自由」和几枚破片手雷的磁性锁扣立刻失控弹开，把他身上的各类携带装备淋漓的撒了一地。
他跪倒在地，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胡乱的在黑暗里摸索，就连往日的神经电激活的多彩界面都在脑海中变成黑白，到处都是雪花状的纹路闪烁，连开口的语言系统都被乱码混淆。
管冲213只能勉强撕下自己额头上的一颗义眼，那里其实藏着一颗眼睛，一颗生物的眼睛。
上网冲浪的时候，他曾经浏览过泛亚共和国的论坛，看到过一名有三个眼睛的大神，管冲213觉得这很酷，在摘除原生眼睛时，特意留下了一颗植入在眉心。
他尝试睁开那只从未睁开的眼睛。
他成功了。
但他恨不得自己的尝试是失败的。
他看见已经停电，变得一片漆黑的急诊室，无数电子元件垂死燃烧的电弧火花，如地狱萤火般悬浮在漆黑的空气中。
在那簇拥着的萤火的后方，走来了一个人，穿着那件脏兮兮的白大褂，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依然显眼。
“有一件事，其实你说的很对，管冲213，我确实不和怂逼说话……”
管冲213感觉一只手正揪紧自己的脖领，把他拽向更深的黑暗。
“除非……他是个迟早要死的人。”赵阳说。
绝望中，后脑传来一阵剧痛，有什么硬物自脑机接口处一路贯穿，而后直插颅骨之内，巨量的，从未见过的无意义的字节霎时充斥了管冲213的固件，在一瞬间撕碎了他的人工脑中的记忆和生物脑中的意识，彻底杀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