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笼顶,沉沉压入大地。
湖边鼓乐喧天的册封宫宴,在这无声的摧压中提前散去。
假山后,男人喉咙里挣扎的喀血声,随着银簪抽出血肉的一瞬,戛然而止。
金蛇逶迤,划破天际,震耳发聩的雷鸣自头顶压下。
直到身下挣扎的人彻底没了动静,陆幺才松开手。
她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男人喉咙被扎穿的血窟窿,不停地涌出血红。
“人呢....”
一阵冗杂的脚步声从御花园的小道上逼近。
陆幺下意识捏紧银簪,顺着假山的孔穴,看向从夜幕里追来的身影。
“刘丰呢?”
“他刚追在最前头,怎么一转角不见人影了?”
“……”
豆大的雨点随着小道上追来的两个侍卫急促落下。
冰雨进身,让隐匿在假山后的陆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小道上的侍卫锐利的扫了一眼四周,手中的短刃在夜色里泛起刺眼的精光。
“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一定不能让她逃了。”
“去那边看看,快....”
因着下雨的缘故,两人并未多作停留,迅速朝御花园的另一条小径寻了去。
目视外头的危机散去,陆幺紧绷的神经微微一卸。
这是她出洗花阁的第五年,首次开了煞口。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杀人。
讽刺的是,面对脚下的尸体,她似乎再做不到惊恐的掉泪。
这场意外陆幺始料不及。
今夜是宫中新晋秀女的册封宴,她阳奉阴违殿前落选,又使计得皇后青睐被要去了景华宫。
若非无意撞破太子和贤妃的私情,被太子的侍卫追杀,她当下该在秀女居舍收拾行李,为明日去薛皇后宫中当值做准备。
好在夜色为障,她躲避及时,又解决了唯一见过她面容的人。
只要赶在太子的人之前回去,便还有机会。
耳畔雨声渐密,陆幺顾不得多想,摸出假山,朝秀女宫舍的方向赶回。
她一边跑一边借着雨水,利落搓掉手上的血红,将银簪重新插回鬓中。
不出须臾,大雨随着她迅疾的步伐瓢泼而至。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淋过雨,当那久违的撕裂感涌进胸口,几乎瞬间唤醒她痛苦的记忆。
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这不能沾雨的怪疾是由何而来,更甚至于会要了自己的命……
不知是初冬的雨分外刺骨,还是胸口的剧烈起伏,陆幺只觉得这雨如铺天盖地的鹅卵石般打在身上,几乎下一秒就要将自己压垮。
“快,一定要将她找出来……”
侍卫的声音穿破雨雾,尖锐地刺入耳中。
水汽弥漫,雨雾几乎模糊了视线。
她没有力气再去辨别声音的方向,心跳如擂鼓般响彻在耳畔,几乎要隔断四周的一切声响。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冰凉的雨水灌进嘴里,几近窒息。
电光闪烁,骤然撕开雨雾,在一瞬间晃亮了前方一道执伞而立的欣长身影。
在骤雨寒风里,恍如天神临世,片雨不沾。
雨雾模糊着视线,陆幺恍惚望着前方的身影,只觉得时间须臾的静止,她就溺在这无边的风雨里,被尽数吞没。
神智已被搅的混沌不清,她僵硬地动了动脚,蹒跚着向前走去。
却在临近的一瞬摔倒在地,求生的本能,让她强忍着几乎痉挛的痛楚,朝身前的人爬去。
在意识即将殆尽前,伸手抓住了身前人的裙角。
冷,好冷。
混沌中,陆幺只觉得身体像是被粘滞的河水紧紧裹住,朝不可知的深渊沉去。
眼前有被烈火吞噬的田间小屋,有船阁里瘫地的少女尸体。
她困在其中,寸步难移。
“幺幺早些回来,娘做了你最爱的笋干.....”
“.......”
“幺幺,今后我的东西都分给你一半好不好......”
“幺幺,幺幺......”
.......
哗啦的雨声羼杂着一些模糊的人声由远及近传入了耳中。
陆幺浑浑噩噩地睁开眼,葳蕤的烛光钻进视线,头顶是陌生的垂丝金帐,她眨了眨沉重的眼皮,侧头看去。
一瞬间,视物的光亮骤灭,四周重新归于昏暗。
她还来不及反应,床边一道身影已经一把掀开她身上的被褥,附身朝她压了下来。
身上滚烫的温度隔着单薄的里衣,顷刻间传遍四肢百骸。
陆幺瞳孔一震,彻底惊醒。
二话不说,一个手刀就朝身前人劈了去。
身上的人似是察觉一般,在她抬手间已先一步钳住了劈来的手,反扣在她头顶。
一股清幽的草药味裹着丝酒气拂在面颊,陆幺被迫承在这药香的气息下,全身几乎绷成了一根弦。
被压制的不安,她一咬牙曲起膝盖,用力顶上了身前人的腰间。
青年似乎微不可闻地闷哼了一声,扣着她的手却丝毫没有卸力。
又是一道惊雷从天边炸开,灰白的光穿透窗纱落进屋内。
不过一瞬,她也看清了身前人笼在阴影里的半张脸。
那位传言中的宫中忌讳——四皇子覃宣。
陆幺一瞬间怔了神。
她虽未真正见过覃宣,进宫前也对皇室各宫做过基本的摸底。
天阜帝膝下皇子单薄,整个宫里也只有四位皇子。
太子覃辛,生母刘贵妃难产而逝,自幼由薛皇后抚育,三殿下覃霄,生母吴贵妃,乃当朝丞相之妹,而六殿下覃祟,生母柔妃,亦为护国大将军之幼妹。
这几位殿下毫不例外,皆是背靠母家势力,最受皇帝器重。
而四皇子覃宣,生母乃襄夷国长公主,因和亲而至大酉。诞下覃宣之后,恰逢襄夷国君薨逝,遂服丧礼佛,皇帝以之为不吉,遂不复宠。
而覃宣因着早产的缘故,自幼体弱,右腿多年前又意外患疾。
宫中除太子长居东宫外,其他几位殿下均已在外封王开府,而覃宣则一直未封王迁府,久居在玉璋宫。
久而久之,四皇子和丽妃便成了这宫里的不为提及的存在。
陆幺若有所思看着身前昏暗的脸庞。
一时不敢确定救她的人,是否就是眼前的人。
可传闻他双腿患疾,行动时也只能依靠轮椅。
方才意识殆尽之前,那执伞而立的身影,分明与常人无异……
她怔怔看着身前的少年,思绪愈发缠乱。
“太子遇刺,我等奉命搜寻刺客。”
男人粗犷洪亮的声线刺破雨声,传进屋内。
在顷刻间拉回了床上人缠乱的思绪。
陆幺心尖一跳,听着冗杂的脚步踏着水声渐渐逼近了屋子。
遇刺?!
宫中突然出现刺客,还是太子为了掩盖真相,自导自演的戏码……?
陆幺偏头望向紧闭的房门,雨幕没有丝毫地减退。
檐下晃动的羊角灯投射出竹枝乱影,她似乎能听到雨打在盔甲上的叮嚓声,一声一声直冲进心里,让人头皮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