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谦退之节

邺城秋意正浓,城头飘扬的“袁”字旌旗在暮色中猎猎作响。

荀彧勒住缰绳,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马鞭。

历久弥坚的邺城,改变的只有城头的“袁”字大旗。上面金线绣成的纹章折射着刺目的光。

自颍川北上的半月行程中,他目睹沿途十室九空的村落,此刻邺城的繁华倒像是个虚幻的泡影。

城门前早已候着百余人的仪仗,玄色甲胄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袁绍策马立于最前,绛色披风被晚风卷起,露出内里绣着金线的玄端深衣。

他身后立着数位文士,荀谌的白玉冠在暮色中尤为醒目,与郭图腰间悬着的鎏金错银带钩交相辉映。

当荀彧的马车队伍停驻时,城头忽然响起三声号角,惊起栖息在角楼上的白鹭,雪羽掠过城墙新砌的垛口。

“文若,要进城了。”族弟荀谌策马上前,玄色披风下露出半截竹纹绶带。

他的目光扫过城头新漆的箭楼,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弧度:

“本初公特意派了三百虎贲出城相迎,这般礼遇,便是当年大将军何进迎郑玄公也不过如此。”

城门口忽然传来隆隆鼓声,十二面牛皮大鼓同时擂响。

身着明光铠的骑兵分列两侧,当中一骑白马当先而出,马背上的人广袖博带,玉冠上的明珠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袁绍还未至跟前,爽朗的笑声已随风传来:“颍川玉树临风至,邺城秋色为君新!”

“文若先生远道辛苦。”袁绍下马相迎,嗓音浑厚如暮鼓。

他身后的侍从立即在道旁铺开朱红毡毯,绵延三十余步直至城门。

荀谌趋前两步,轻声道:“兄长可记得当年太学中的槐荫论道?如今本初公承四世三公之德......”

话音未落,郭图已接过话头:“冀州户口百万,带甲十万,此诚英雄用武之地。”

荀彧翻身下马,青衫下摆扫过道旁半枯的野菊。他刚要行礼,却被袁绍一把扶住臂膀:

“文若何须多礼!公达前日来信,说你在颍川治《春秋》,注《孙子》,今日一见,果然有萧何张良之风。”

说话间,袁绍身后转出数人,郭图抚着短须笑道:“本初公昨夜便命人将东厢房十二间全部洒扫,连熏香都换了三次。”

众人簇拥着入城时,荀彧注意到城门暗处蜷缩着几个蓬头垢面的流民。

其中有个孩童捧着破碗想要靠近,立刻被卫兵用长戟逼退。

入城时正值华灯初上,街市间飘来炙肉的香气。

荀彧注意到沿街商铺皆悬“袁”字灯笼,檐角新挂的铜铃在夜风中发出清越的声响。

袁绍的府邸原是韩馥旧宅,门前石狮的鎏金眼珠在火把映照下炯炯生辉。

宴席设在西园水榭,九枝连盏铜灯将池水映得波光粼粼。

侍者奉上的漆耳杯刻着新制的“袁”字徽记,杯底残留的旧纹在酒液中若隐若现。

青铜灯树将厅堂照得亮如白昼,侍者捧着漆盘穿行在席间。

军情急报如惊雷般打破邺城的平静:

北面黑山贼部将杜长有所异动。南有黑山贼于毒、白绕、眭固等十余万众略魏郡、东郡。

袁绍抚摸着案上鎏金错银的虎符,眉头深锁。

郭图主张固守邺城,辛评却指着舆图上太行山麓的关隘,声音陡然提高:

“若任贼寇占据井陉,冀州门户洞开!”

此时厅外忽然传来马嘶声,曹操未等通报便大步踏入,玄铁甲胄上犹带风尘:

“本初兄,孟德愿领本部兵马为先锋。”

对面席间传来冷哼,审配将象牙箸重重拍在青玉碗上:

“孟德倒是豪气,可知如今冀州仓廪存粮几何?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都不懂么?”

袁绍把玩着手中的夜光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留下蜿蜒的痕迹。

他望向左手边闭目养神的许攸:“子远以为如何?”许攸眼皮都不抬:

“公孙瓒在幽州厉兵秣马,此时分兵剿贼,无异于开门揖盗。”

“本初!”曹操突然起身,腰间佩玉撞出清越声响。

他指着窗外北斗七星的方向:“黄巾余孽劫掠兖豫,黑山贼横行河内,此乃天赐良机!”

“剿匪以安百姓,正可彰显将军匡扶汉室之志。”烛火在他眼中跳动,仿佛两簇幽深的火焰。

荀彧立于屏风之侧,目光掠过曹操甲胄上暗红的血渍。

那是三日前剿灭流寇时留下的印记,当时曹操亲率五十轻骑突袭敌营,黎明时分带着三处箭伤归来。

荀彧注意到他腰间玉带钩已磨损大半,却仍端正系着汉官制式的青绶。

此刻曹操指着沙盘上起伏的山势,手指在常山郡处重重一点:

“贼寇看似势大,实则各怀异心。若以精骑断其粮道......”

袁绍手中把玩的玉韘忽然跌落案几,发出清脆的声响。最终还是同意了曹操独自带兵进入东郡。

荀彧指尖抚过案上竹简,那是昨日袁绍派人送来的《讨董卓檄》。

墨迹淋漓处写着“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可今夜这场宴席,满座高谈阔论,却无人提及洛阳城中那个被困的天子。

当夜荀彧独坐书房,案上摊开的地图被烛火镀上金边。

他想起白日里曹操说到“匡扶汉室”时眼中跳动的火焰,那火焰比厅中青铜朱雀灯里的烛光更炽烈。

窗外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原是韩馥父子乘着青篷马车悄然来访。

“白日不敢叨扰,只好夤夜拜访。”韩馥从阴影中走出,昔日圆润的面庞如今凹陷如枯木。

他解下腰间鱼袋放在案上,袋中官印早已不翼而飞:“袁本初许我奋威将军,却连调兵的虎符都没给过。”

荀彧将温好的茶推过去,白瓷碗里浮着两片残菊,此刻他非常同情和惋惜同乡韩馥的境遇。

于心不忍,故而有言:“明公且安坐。彧有一言,请韩公细思”

“彼时公为冀州之主,今日却困守空衙。韩公当真以为,本初将军容得下前主长居肘腋?”

“公可知春秋时卫君让国于弟,最终饿死牛栏?当知乱世之中,退让难全名节。”

“而今,冀州九郡四十二县,可还有文节公尺寸立锥之地?”

他目光扫过韩瑛的衣摆,“今君处此,乃自陷于危地,愿将军早图良策,亟离是非之境。”

韩瑛猛地抬头,眼中迸出光亮,却被父亲按住肩膀。韩馥颤抖的手抓住案角:“袁本初答应保我全家平安...”

邺城的夜晚格外清冷,朱汉勒住缰绳时,铁甲内侧被冷汗浸透。

城东街巷间,朱汉策马疾驰,铁蹄踏碎青石板上薄霜。他腰间新磨的环首刀随着颠簸轻响,刀柄上缠着的麻布还渗着汗渍。

身后三百甲士的脚步声整齐如闷雷,惊得沿街民宅纷纷闭户。

他抬眼望向十丈外的朱漆大门,门楣上“韩府”二字在灯笼映照下泛着血色的光。

朱汉摩挲着腰间的错金铜虎符,那是三个时辰前袁绍亲手所赐。

他记得那位新主君说话时,案头烛火在深紫色锦袍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韩文节终究是让出冀州的功臣,万不可怠慢。”

可当侍从捧来都官从事的印绶时,袁本初的指尖分明在青铜虎钮上多停留了一瞬。

“破门!”朱汉猛地挥下手臂。三十名玄甲锐士如黑潮般涌向府门。

门环撞击声惊醒了整条街巷,朱汉听见院内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瓷器碎裂的脆响刺破夜空。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血腥味在齿间蔓延——

那是他咬破的舌尖,就像三年前在州牧府议事厅,韩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竹简摔在他脸上时,口中同样的铁锈味。

“朱从事连账目都理不清,不如去马厩数数草料?”满堂哄笑中,韩馥的声音像浸了盐水的皮鞭。

那日廊外的槐花正盛,雪白的花瓣落在他跪着的膝前。

此刻内院忽然爆出金铁相击之声。朱汉瞳孔骤缩,按剑疾奔时,望见韩瑛单衣赤足立于楼前,手中长剑映着火光如银蛇吐信。

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白袍广袖在夜风中翻飞如鹤,剑锋却稳如磐石:

“逆贼安敢犯我韩氏!”三个甲士捂着脖颈倒地,血沫从指缝间汩汩涌出。

“竖子敢尔!”朱汉反手夺过弩机,三支狼牙箭破空而去。

韩瑛挥剑格开两箭,第三支却穿透右肩,将他钉在朱漆廊柱上。

少年郎君痛哼未绝,朱汉已欺身上前,玄铁靴头重重踹向对方膝弯。

骨裂声清晰可闻。韩瑛惨叫着蜷缩在地,白玉般的脸庞沾满泥渍。

朱汉挥槌砸向他颤抖的小腿,感受着胫骨在脚下逐渐变形。

“父亲...快走...”韩瑛突然嘶声喊道。

朱汉猛然抬头,但见三楼轩窗洞开,韩馥苍白的脸在窗后一闪而逝。

“追!”朱汉甩开披风就往楼上冲。

木梯在军靴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转过二楼的瞬间,斜刺里忽然刺来一柄环首刀。

朱汉侧身避过,顺势将偷袭者撞下楼梯——是个鬓发斑白的老仆,落地时后脑绽开大朵血花。

“使君别来无恙?”朱汉踩着韩珩的脊梁登上楼梯,铁靴踏在木阶上的声响像催命的更漏。

韩馥退到墙角,手指摸到冰凉的青铜烛台。忽然楼下传来金铁交鸣,有人高呼:“袁将军到!”

袁绍踏入韩府时,月已西斜。只见韩瑛倒在血泊中双腿俱断,韩馥缩在梁柱后瑟瑟发抖。

他玄色大氅上金线绣的云纹在火把下忽明忽暗,像蛰伏的蟒蛇。

朱汉被按跪在庭中,脸上还凝固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个昨日还耀武扬威的都官从事,此刻像被抽了骨头的蛇般瘫软在地。

“谁给你的胆子私调部曲?”袁绍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本初...”韩馥抱着昏迷的儿子,感觉怀中身躯冷得像块寒玉。

袁绍快步上前解下大氅覆在少年身上,转身时眼中似有泪光:“绍来迟了。”

当袁绍的佩剑刺入朱汉咽喉时,血花溅上他雪白的衣襟。

韩馥忽然注意到,这位新任冀州牧的剑法竟如此利落,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回。

转头看向荀彧时却又换上痛心疾首的神色:“让文若见笑了,这些武夫终究不如颍川士族知礼。”

荀彧望着侍卫拖出的血痕,忽然想起清晨在廊下遇见曹操时,对方指着校场新制的连弩说:“利器在手,更要慎择执刃之人。”

此刻阳光斜照进厅堂,将袁绍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影子恰巧盖住了案上摊开的《周礼》。

十日后,韩馥终究带着残子离开邺城。临行前他拉着荀彧衣袖老泪纵横:

“悔不听君之言...”马车辚辚驶向陈留时,荀彧站在城楼上,望着曹操军报传来的方向。

月色朦胧,荀彧轻抚案上《六韬》。袁绍近日又纳了三个美妾,郭图等人忙着在邺城圈地建宅。

他想起曹操军中那些覆着草席的粮车,想起前日路过军营时听到的兵卒歌谣:“曹公剑指处,豺狼不敢顾...”

五更时分,荀彧将一卷竹简收入行囊。

晨雾之中,他单骑出城,袖中藏着曹操昨夜送来的密信:“文若若至,当虚席以待。”

东方既白时,曹营辕门缓缓打开,曹操赤足出迎,大笑道:“吾之子房来矣!”

曹操放声大笑,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寒鸦。

他解下腰间佩剑拍在荀彧手中,剑柄上错金的字迹微微发烫:“吾之子房既至,何愁大业不成!”

对岸忽然传来号角声,曹仁率领的玄甲骑兵正在列阵,铁甲反射的冷光刺破晨雾,宛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