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尸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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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自县人多,喜欢听戏的人也多,云桂戏院在诸多同行里出类拔萃,飞燕更是名角儿。浓妆艳抹的花旦在台上耀眼夺目,一手水袖甩得出神入化,多少人吹着捧着,范亦凡虽然不听戏,却也知道这么个人。

此时戏院尚未开场,飞燕正在后台吊嗓子,得知警察来找愣了愣,不晓得自己犯了什么罪。他穿着白色里衣,一张芙蓉秀脸唇红齿白,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举手间透出娇媚姿态。

范亦凡看得心漏跳了几拍,赶紧清了清嗓子道:“飞燕……先生,昨天晚上董家大小姐董思涵可有来找过你?”

“哪里称得上先生,叫飞燕就行。”他安安静静地坐着,点头道:“董小姐是来过,我陪她饮了些酒,怎么了?”

“她……”

范亦凡突然觉得跟这么美好的人讲残肢断掌,会不会吓到他。周斯年却对飞燕毫无感觉,把范胖子挤到一边,痛快道:“董小姐现下落不明,董老爷子的坟前又发现了她的断掌,警方怀疑她已经遇害了。你详细说说,昨晚董小姐是几时来找的你,待了多久才走?有没有人和她同行。”

“你说什么!”飞燕惊呼一声,脸色煞白地捂住嘴,眼眶开始泛红,很快蓄满了泪水。

外人都道董思涵和他之间有什么,实际上两人清清白白。飞燕是个戏子,哪怕他成了角儿,今生今世说白了也只是个戏子。但和董思涵相处时,她是欣赏他懂他的。对月饮酒时,聊的无非是人生和戏。飞燕悲痛欲绝,既替董思涵伤心,又替自己难过,从此往后可能再也没有这么个朋友。

好半晌,他才止住眼泪,回忆道:“大概将近亥时,家中有人来找,说了几句后她便匆匆跟着走了。我记得那人叫董明,似乎是家仆。”

“董明!”范亦凡挑眉道:“你可曾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飞燕摇了摇头,倏然又啊了一声,杏目瞪圆道:“对了,两日前我去药铺还碰到了那个人,他似乎……跟药铺的伙计买了很多草乌。”

董明买草乌做什么?范亦凡不解,周斯年却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睛,当地人喜欢用草乌炖肉来进补,只需极少的量即可,草乌吃多了是会中毒的。

但飞燕当时并未多想,因此记得模模糊糊,二人得了线索还要亲自去药铺询问。眼下已过午时,早饭还尚未吃完的范亦凡饿得头晕眼花,匆匆在路边小摊垫了垫肚子,便马不停蹄地找上了药铺。

所幸伙计还记得董明,见范亦凡询问此事,便道:“飞燕大抵是听岔了,董明是来过,但买药的人不是他。他和两位警探一样,也是来向我打听那草乌的。”

“你把我弄糊涂了。”范亦凡热得额头冒汗,随手抓起铺子里的蒲扇扇风,呲牙咧嘴道:“究竟是谁买的?”

“董家的大少爷啊!”伙计说了个出乎二人意料的名字。

如此这般,药铺的伙计告诉范亦凡,董思齐确实买过不少草乌,但那是数天前的事情了,大概是董家老爷子还活着的时候。

范亦凡觉得此事颇为古怪,从药铺离开后,对周斯年道:“这董家也不是做药材生意的,你说他买那么多草乌做什么?”

透蓝的天空悬着烈日,大抵是还要下雨的缘故,天气闷热得要命,一丝风也没有。二人站在路边喝凉茶,周斯年动了动眉毛道:“董家老爷子是怎么死的?”

这事问范亦凡就对了,他如同租借里的包打听一般,认识蒙自县的三教九流,但凡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几乎没有范亦凡不知晓的。

“人上了年纪身体就差了,董家老爷子这半年一直卧床不起,听说一开始还怕死,人参灵芝的吃了不少。后来大概是想开了,把家里的买卖交给董思齐,见天躺着等死。”范亦凡喝了个水饱,拍了拍肚子,啧声道:“后来有天到日子了,阎王索命。听说临死前眼也瞎了,吐了个昏天黑地,连气都倒不上来,咯噔就去了。”

“你这都是打哪听来的?”周斯年见他说得如此详细,好似当时也在场般,纳闷道:“做不做得准?”

“咋咯?不相信我?”范亦凡嘿嘿一笑道:“董家小厮躺在女人肚皮上说的,后来又传到拉车的牛二耳朵里,再然后是点心铺的王二……反正我就是听说了。”

周斯年白他一眼,继而正色道:“你可曾听过乌头碱?”

“乌头什么?”范亦凡愣愣道。

“是一种存在乌头中的有毒成分,如若剂量小,只是局部的神经末端受影响,能缓解疼痛,剂量大些则会出现麻痹、瘫痪,如果想用这东西毒死人,中毒者就会呼吸麻痹,心搏骤停而亡。”

周斯年见他仍旧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只好用最通俗的话道:“像你方才所说,董老爷子临死前失明、呕吐、呼吸困难的现象,都是乌头碱中毒的症状。我有点怀疑董思齐毒死了他爹。”

范亦凡连连摆手道:“不可能吧,董思齐为何要下毒?老爷子本就没几天好活了。”

“我也是推测,咱们最好再去一趟董家。”周斯年谨慎道。

6

二人去而复返,此时的董家好似才从巨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陀螺一样忙碌地旋转起来。大部分家仆都被派出去寻找仍旧生死未卜的大小姐,剩下的丫鬟婆子则开始准备大少爷后事。家里的灵棚丧幡才撤下来没几日,便又要重新操持起来。

赵锦达去了铺面,老管家将范亦凡和周斯年迎进来,枯苗望雨般殷切道:“两位大人可是查到了什么?”

眼下并未找到证据,周斯年自然不能说他们是来调查董思齐的,只道要去看看大少爷生前的住处,或许能发现一些凶手的蛛丝马迹。

老管家不疑有他,领着二人进了穿堂,转过插屏后的三间小厅就是大房住的院子。正面五间上房,只见院中佳木茏葱,异香扑鼻,厢房上挂着各色鹦鹉,董家大少生前倒是个会享受的。

钱氏正在房中休息,范亦凡让院子里的丫鬟不要惊动她,问清楚平日里赵锦达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后,便和周斯年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房间当中摆放一张梨花木大案,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幅烟雨图,左右木架上皆是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摆满了值钱玩意。

周斯年见范亦凡要动手翻找,忙丢给他一双胶皮手套,嘱咐道:“戴好了,别把你的指纹留下。”

“你们这些搞技术的就是事多。”范亦凡嘟囔了一句。

董思齐的书房并不杂乱,大抵是常有人收拾的缘故,一切整齐有序,每个物件都擦拭得一尘不染。但任凭二人将屋内翻了个遍,也没有草乌或形似乌头碱的可疑晶块。

范亦凡找累了,往大案后的金丝楠木椅上一靠,吐了口气道:“你莫不是想错了,这董大少爷不像是藏了毒的,就算有,恐怕也早就处理了吧。”

“碰碰运气咯。”

周斯年将目光从木架上收回来,倏然注意到大案上除了用镇纸牢牢镇住的字画及笔墨方砚外,还有个手掌大小的精致铁盒,上面印着色彩斑斓的人像。这东西方才还在丫鬟的手里见过,周斯年留洋的时候也没少贪嘴,正是当下有钱人家才会买来吃的饼干。

范亦凡见他盯着饼干盒瞧,顺手打开看了看。里面方方正正的饼干裹着冰糖颗粒,带着股辛温的气味。

“这玩意好不好吃?”范亦凡食指大动,捏起一块就想往嘴里送。

“别吃!”周斯年大喊一声,上前捏住范亦凡的手腕。

只见他拿起铁盒。除了饼干外,底层还有大量细小的冰糖颗粒,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淡黄色。周斯年用手指沾取了些凑到鼻子下面闻,又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了一小粒,继而呸声吐掉。

“怎么了?”范亦凡见他这般反应吓了一跳,隐约猜到缘由,不由对自己方才的行为感到后怕。

周斯年将铁盒盖好,蹙眉道:“董思齐可真是胆大如斗,那淡黄色的颗粒根本不是冰糖,而是从草乌中提取来的乌头碱晶体。他将毒药藏在饼干中,若非我们事先知晓此事,恐怕也发现不了。况且那饼干颇为贵重,数量亦是有限,放在书房也不怕家中丫鬟婆子偷吃了去。”

二人带着饼干盒出来时,又遇到了董思齐的幼女。董幼恩尚且不知父亲已遭人杀害,脸上仍挂着懵懂天真的笑意,甩脱丫鬟的手连蹦带跳跑过来,指着周斯年怀中铁盒道:“这是我送给爹的,怎的被你们拿走了呢?”

周斯年闻言蹲下来,摸了摸董幼恩的头道:“何时送给你爹的?”

董幼恩眨了眨眼。“十五…六七八日前?记不得了。”

老管家见状问道:“两位警探,这饼干可是有什么问题?”

范亦凡不答他的话,板着脸环视周围数人道:“平日里是谁负责打扫书房的?”

一名丫鬟战战兢兢道:“是我,老爷宝贝那些古董字画,平时不喜欢别人进书房,每次打扫都是他在的时候。”

范亦凡点了点头,这才对管家道:“周检验使在铁盒里发现了乌头碱,此物有毒,混于饼干中,详细情况待我们回去查清后自会告诉你们。”

听到食物有毒,众人皆吓得脸色苍白。这时有位巡察队的兄弟跟在下人身后进了大房的院子,朝范亦凡道:“范警探,有人称在大烟馆见到了张昆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