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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桂戏园在飞燕葬身大火几日后,仿佛中了诅咒般再次走水,且这回烧的是后台,大量的戏服和道具让火势蔓延得更快,加上场面混乱不堪,一时间抽调不出人手灭火,便上演了一出人间炼狱的景象。
数张桌子被撞倒,茶水食物洒了满地,有人被推倒,有人被踩踏,四周惨叫连连。
周斯年被挤得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了,赵鸣岐眼疾手快地将人拽住,护在身后。范胖子倒是仗着一身肥肉,下盘稳健地戳在原地。
“快去帮忙灭火!”周斯年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地招呼二人。
范亦凡应了一声,打头顶着人潮往戏台方向冲去。好在蒙自县有消防队,先头逃出来的人大呼小叫地喊来了帮手,这才在整间戏园被大火吞噬前将其扑灭。
火焰烧毁了后台的梁柱,青瓦轰隆垮下,灰飞烟灭,云桂戏园的戏台被烧成了焦土。
范亦凡满身大汗,热得呼哧带喘,盘腿坐在地上,随手抄起一个磕碎了把手的茶壶,仰着脖子灌下半壶凉茶。
几步之外,老板楼占双脸色难看地站在废墟前,几乎要当场吐出一口血来。更糟糕的是林文生被一剑刺进心口,云桂戏园两大名角竟相继毙命,多年苦心经营的局面全毁了。
范亦凡觉得此人时运不济,颇为可怜,便倒了杯茶递过去:“楼老板可要喝两口缓缓,可别在这个时候厥过去。”
“你自己喝吧。”楼占双面如土色,只觉胸憋气短,左手拔出插在腰间的扇子猛扇。
焦糊味阵阵窜进鼻子里,戏园的龙套小厮们聚在此处,不敢上前触楼占双的霉头,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是……是飞燕师兄回来了……有鬼啊!”
“咋咯,别鬼扯十扯。”
“么的撒谎,真是师兄阴魂不散……”
身后的闲言碎语隐约传进楼占双耳中,只见他脸色发青,眼中阴云密布,倏然大声呵斥道:“谁在胡说八道!小猴子,我看你说得最欢,亏得飞燕生前还教你吊过嗓子。”
那被喊做小猴子的半大小子吓得缩了缩脖子,复又委屈地动了动嘴,忍不住道:“我真瞧见了,昨夜不知是人是鬼,穿着飞燕的戏服站在台上……”
当时他怕极了,骇得转身就跑,缩进被窝里哆嗦了半宿,皆因飞燕的戏服早在数日前的大火中焚毁。
小猴子这番话让人不寒而栗,楼占双却狠狠剜了他一眼。楼老板个子虽不高,气势却不矮,加之他从前便是戏班班主,端起架子来很是唬人。
“一个个的,若是心里没鬼,纵使飞燕真的回来瞧瞧又有什么可怕的。”说罢看向范亦凡等人道:“今日多谢诸位,戏园出了这事,文生之死不知该如何善后?”
周斯年看向盖着白布的尸体,林文生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被红玉刺死,按理其行为当属杀人,但红玉却道那剑是被人调了包,原本应该缩回去才对。
“我……我并非故意。”失魂落魄的红玉见周斯年盯着尸体,当下回过神来,磕磕绊绊替自己辩解道。
飞燕走后红玉暂代了他师父的位置,赶鸭子上架般登台,慌得嗓子发紧,再者那伸缩剑也是铁打的,因着重量相差无几,才未能及时察觉。
范亦凡拍拍屁股站起来,挑眉道:“我问你,这剑你是从哪拿的?”
红玉老实道:“上台前从后院化妆间拿的。”
按说这事不难追查,先前排练时还没问题,只要弄清楚今日何人接触过此物便可。但范亦凡一问才知,上台前始终霸占着那间屋子不许其他人接近的,正是独自上妆的林文生。
这就怪了,若没人动过手脚,莫非还是林文生自己不成?
“对了!”红玉忽地想起一事,迟疑片刻道:“我去取剑时,看到葛夫人从房间里出来,她东张西望的样子现在想来着实有些奇怪。”
说到这个葛沐琴葛夫人,她可是林文生的头号戏迷。此人乃是蒙自县某位富商的续弦,正是娇滴滴的桃李年华。
富商常年在外做生意,葛夫人耐不住深宅大院独守空闺的寂寞,便时常约着好姐妹上街,又爱听戏,一来二去便成了林文生的戏迷,从前更是送了不少稀罕玩意,这一年才稍稍收敛了些。
说来也巧,葛沐琴在方才的混乱中被人推倒,昏死过去,家里来的丫鬟婆子不敢搬动她,便朝云桂戏院借了间屋子,又请来郎中诊脉,此时才悠悠转醒。
3
云桂戏园的大戏台后连着两间院子,其一给龙套小厮们住,其二供楼老板和林文生等人休息,葛沐琴就被搬到了原先飞燕所住烧毁的那间屋子的旁边。
周斯年等人进来时,她正被丫鬟搀扶着起身。要说这出身一般的葛沐琴能被富商娶做续弦,着实与她的容貌身段有着莫大关系。
葛沐琴相貌娇美,一张圆圆的鹅蛋脸,肤色胜雪,好个绝色丽人。
范亦凡是个爱美色的,说话前先红了脸,张口道:“葛夫人受惊了吧,身子有没有大碍?”
“不碍事。”葛沐琴摇了摇头,眼眶发红,竟似是才哭过,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周斯年见范亦凡站在原地搓手,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推开他道:“葛夫人,事发前有人看到你从林文生的化妆间里出来,眼下林文生被剑刺死,你能否解释下去他屋中做了什么?”
葛沐琴闻言垂下眼,显然她已从丫鬟口中听说了此事,并未表现得太过惊讶,半晌才道:“我素来喜欢听林先生的戏,不过是去探望一番。”
“待了多久?”
“大概一刻钟吧。”
“期间可有其他人来过?”
“无人。”
“那都做了何事?”
“聊戏。”接踵而来的问题让葛沐琴冷下脸,言语间带了些许怒意道:“这个问法,莫不是把我当成杀人凶手审!”
周斯年还未接话,站在屋外的红玉却先忍不住了。他冷笑一声,大步流星走进来,睨视葛沐琴道:“我原本不欲揭人私事,没想到葛夫人只字不提,倒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你真是林师兄的戏迷,怎的不提其他?不久前我曾撞见你二人私会,举止亲密得很!”
葛沐琴脸色一变,身边的丫鬟抢先道:“你胡说八道,污蔑我家夫人清白!”
“我从未与林先生私下见面,你大抵是认错了人。”葛沐琴紧咬朱唇,像是遭受了莫大的屈辱。但赵鸣岐眼尖,看到她指尖微颤,胸口起伏,一副心虚的样子。
屋内气氛剑拔弩张,空气中弥漫着看不见的硝烟,双方各执一词,红玉咬定自己绝没看错:“若你与林师兄之间清白,我何必撒谎。”
葛沐琴葱白的玉手指向红玉,怒不可遏道:“谁知你安了什么心,在台上刺了他一剑的可不是我。”
“好了好了,别吵了。”范亦凡往中间一站,挡住二人道:“既然红玉怀疑葛夫人,待我们去林文生的房内搜查一番,若真暗生情愫做了什么,或许也是有迹可循的。”
范亦凡一席话让众人神色各异,周斯年倏然发现原先站在他身后的赵鸣岐不见了,正纳闷人去了哪,就见后者双手拎着一个装衣服的樟木箱奁走进来,游刃有余的样子半点都不吃力。
“不必去了。”赵鸣岐在众目睽睽下打开盖子,从戏服中翻出一张烧毁了一角的黑白照片。“这是从林文生房间里找到的,红玉确实没有撒谎。”
赵鸣岐很聪明,和范亦凡想到了一处。方才他觉得葛沐琴似有隐瞒,便悄无声息地摸进林文生的化妆间寻找。房内摆放着诸多杂物,不少落满尘埃,这口箱子便藏在角落里。赵鸣岐心细如发,注意到它上面的灰尘有被衣袖拂过的痕迹,便查看了一番,果然大有收获。
周斯年和范亦凡忙围过来,只见那照片中亲密相拥的两个人,正是林文生和葛沐琴。且照片拍摄角度刁钻,一看便知是跟踪偷拍的。
拍照的人是谁?照片为何被烧?又怎么到了林文生手中?
二人满腹疑惑,红玉却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眼下没人再怀疑他的话了。反观葛沐琴,见到照片便犹如青天白日见了鬼,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葛沐琴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嘀咕了一句,继而浑身发冷,卸力般倒在丫鬟身上,若不是被扶了一把就要摔在地上。
“证据确凿,葛夫人,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周斯年挑眉道。
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在葛沐琴身上,或惊讶,或嘲讽,或审视,仿佛要将她看穿。后者心中慌乱,素来担惊受怕的事被公之于世,等待她的将是一纸休书和流言蜚语,恐怕今后连蒙自县都待不下去了,而林文生却无法同她一起承受。
葛沐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看样子已有崩溃的前兆:“我没有杀他!我怎么会杀他呢!”
她这样说,便是承认了二人之间有私情,但却一口咬定自己没有调换过道具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