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疫

王霸在村口打理着石碑下的药草,这是从山中采回来种在石碑下的,刻着王家村三个字的石碑很是古老,古老到族谱中都没有了记载。

石碑周围的草长得特别茂盛,所以王重早些年就把周围的草锄了来种草药,就如王重所料一样,石碑周围特别适合生长。

“王霸哥,王霸哥…快来看看,我爹今天咳个不停,气都出不了啦!”

王霸听到王真如此一说,赶紧跟着王真去到她的家中,狭窄的房中,王远躺在床上,双手紧握脖子,嘴张的大大的,想咳又咳不出来,拼命的想呼吸着空气,可脸白如纸。

王霸把手重重的按了几下王远的胸口,顿时王远轻松的呼了几口气,又马上咳了起来,王霸继续随着自己的呼吸有规律的按着,王远终于咳出一口浓痰,痰中带血。

王霸一摸王远的头,烫得吓人。这时外面又传来王雄的喊声

“王霸,王霸,快去我家看看,我娘咳得出不了气了!”

王霸心中一凉“大疫…”

“王远叔你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婶子,等下给您把药送来。”

王远无力的点了点头。

王霸招呼王真跟上,快步跑去王雄家,王霸一看这病情和王远一模一样,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

王霸连忙跑去祠堂,找到族长

“族长,族长…”

“怎么了,王霸,出什么事了吗?这么急!”族长看着满头大汗的王霸道。

“大疫…咱村出大疫了!”王霸喘着气道。

“什么…?”族长不相信的瞪大了眼睛,双手颤抖了起来,他知道王霸不会拿这事开玩笑。

“快,快召齐人,我马上去煎药,让人分开了站着,别扎堆。”王霸说完就领着王真和王雄回到自己家。

指挥着王雄起火,王真刷锅,人数太多,药灌熬不了这么多人的份量,只能用大锅了。

王霸飞快的回到石碑下,飞快的扯起几株药回到家中,让王真清洗,又翻出柜中的药材,称好重量连着王真洗好的药草放入锅中,见锅中水量不够,又叫王真加水。

王雄蹲在灶台前添柴,松木在火塘里噼啪炸开,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转瞬即逝。王真攥着葫芦瓢往大铁锅里续水,药香混着焦苦味在蒸汽里翻涌,熏得人眼眶发涩。这口煮猪食的锅如今盛满了十二味草药,草根在沸水里浮沉,像极了去年秋天被山洪冲走的那具浮尸——当时他和父亲在下游捞了三天,捞上来时尸体已经泡得肿胀,指甲缝里还卡着半片枯黄的银杏叶。

“霸哥,水够了吗?”王真的声音带着颤音,手腕上的石头链子碰着锅沿,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她领口沾着片紫花地丁的叶子,那是从石碑下新采的药材,叶片边缘还留着被指甲掐破的齿印。石碑底座的苔藓在春雨里疯长,王霸今早扒开那层墨绿时,看见去年埋下的药渣已经腐成黑泥,混着碑脚的裂痕渗进土里,像道永远止不住的伤口。

祠堂的铜钟在村西头敲响,三声短,两声长,这是族长召集族人的讯号。钟声撞碎在暮色里,惊起檐角几只寒鸦,哑叫声拖得老长。

王霸数着锅里的气泡,等它们连成串往上冒时,抄起长柄木勺搅动——这是父亲教他的法子,说药汁要顺着灶王爷的方向搅,才能留住药性。

“先给王远叔送一碗。”王霸把粗陶碗焐在掌心,汤药烫得指头发红。王真捧着竹筲箕跟在身后,里面码着八只海碗,土瓷碗上的缺口在暮色里尤如一个个吞人的小嘴。路过晒谷场时,族长正领着几个汉子往树上挂草绳,人分开了的,枯黄的稻草在风里晃荡,像极了那年发大水时,村口老槐树上挂着的遇难者衣裤。

王远的屋子还亮着灯,窗纸上映着剧烈晃动的人影。王霸推门进去时,正听见李氏在哭骂:“你个老东西倒是咽气啊,何苦拖累闺女……”话没说完就被咳嗽声打断,破风箱似的喘息声里混着痰鸣。王真突然踉跄半步,竹筲箕里的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秀兰正跪在床边接痰,木盆里的水已经换了三回,漂着血丝的浓痰在水面打转,像条濒死的鱼。

“喝药。”王霸把碗递到王远唇边,对方的喉结像块硌人的石头,在青紫色的脖颈间上下滚动。汤药顺着嘴角流进衣领,在粗麻布上烫出深色的印子。李氏突然扑过来抓住王霸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霸子,娘当年走的时候,也是喝了你煎的药……”她的眼睛红得发肿,瞳孔里映着晃动的油灯,让王霸想起山后乱葬岗里,那些被野狗刨开的坟头里,泛着磷光的眼窝。

后半夜开始下雨,雨点砸在青瓦上噼里啪啦响。王霸蹲在石碑下挖新的药苗,铲子碰到碑基时发出闷响,像是有人在地下敲石板。去年埋下的药引子——三株带根的紫苏,此刻只剩枯黑的茎秆,根系却在石碑裂缝里盘成了网,像极了王远咳嗽时,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雨水顺着碑面流下来,“王家村”三个大字在水痕里时明时暗,最末那个“村”字的右半部分,已经被苔藓啃得只剩半截。

天蒙蒙亮时,秀兰来砸门,怀里抱着个蓝布包:“我爹……走了。”布包角上绣着朵残败的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是秀兰去年许给隔壁村木匠的定亲信物。王霸跟着她往家走,看见晒谷场的草绳上挂满了露水,像串起的无数颗泪珠子。王远的床前点着盏豆油灯,灯芯结着焦黑的花,把那张脸映得青一阵白一阵,嘴唇紫得发黑,像朵烂透的茄子花。

晌午时分,第二例丧事起了。村东头的张婶咽气前抓烂了半幅床帐,指甲缝里留着几丝青色布絮,和她咳嗽时吐在帕子上的浓痰一个颜色。族长让人在村口搭了座临时停灵棚,四根松木柱支起油布顶,地上铺着新收的稻草——去年秋天打谷子时,张婶还帮着捆过稻穗,说等王霸娶了媳妇,要给绣对鸳鸯枕。

第三日辰时,停灵棚里添了三具棺材。刘老汉的小儿子抱着棺木哭哑了嗓子,说父亲咽气前一直盯着祠堂方向,嘴里念叨着“石碑在哭”。王霸趁着没人时去摸石碑,底座的苔藓不知何时渗出血色,在青灰色的石面上蜿蜒成河,像极了王远咳出来的那口血痰。手指蹭过“王”字的最后一竖,石面竟有些发烫,仿佛这三个字里藏着团将熄的火。

第五天,附近李家庄来人报丧,说村里已经死了三十几口,活着的人不敢哭丧,怕引来了“疫鬼”。

报信的汉子戴着青布孝,袖口沾着新土,说话时不住地咳嗽,手帕上洇着暗红的血印。他走后,王霸站在山梁上往西看,李家庄的方向飘着零星的白幡,像落在麦田里的几片雪,风一吹就散了,却又不断有新的白幡升起来,渐渐连成片,像场提前降临的冬雪。

王家村终究还是死了五个人。出殡那天,王真抱着药罐蹲在石碑下掉眼泪,罐底还剩半盏冷透的汤药,浮着几片枯黄的甘草叶。送葬的队伍路过晒谷场时,不知谁碰倒了堆在角落的竹筲箕,八只海碗滚落在地,土瓷片碎成齑粉,混着泥土,像极了乱葬岗里那些被雨水泡烂的纸钱。

黄昏时王霸又去了石碑下,新采的药苗才刚冒芽,叶片上沾着细细的绒毛。指尖划过碑面,突然发现“家”字的宝盖头下,不知何时多了道裂缝,像道未愈的伤口,正渗出暗红的水痕。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一声接一声,惊起村口几棵老树上的宿鸟,扑棱棱的翅膀声里,李家庄方向的白幡越来越密,在暮色里连成白茫茫的一片,如同当年发大水时,漫过堤岸的滔滔江水。

锅里的药又沸了,这次是给邻村送的。王真往竹篓里垫着干净的粗麻布,突然轻声说:“霸哥,你看石碑下的草,好像比往年黄得快。”新翻的土块里,混着几片枯黄的银杏叶——那是去年秋天从乱葬岗飘来的,叶面上还留着模糊的指印,像极了王远临终前,抓在王霸手腕上的那道青痕。

自从王霸记事起,村里每年都要死那么些人,如今的王家村就剩这么三五十人了,王霸摸着石碑,轻声低语“老天啊!何时才是个头啊?”

天空一声惊雷,仿佛听到了王霸的话,一场细雨落了下来,王霸仿佛看到石碑上那家字裂口在发光,在合拢…原本不甚清晰的字逐渐清晰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