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满天蔽月光……”
穿汗衫的伙计举着托盘,身形敏捷在一桌桌食客中辗转腾挪。三号台叉烧包加底、七号台冻柠茶飞冰,报菜声压过咿咿呀呀粤剧唱段。
掀开蒸笼,蟹籽烧麦鲜香混着叉烧焦香蒸腾扑面,随即被棚顶嗡嗡转着的吊扇搅散。
伙计扯起搭在膀子上的汗巾抹了把脸,手中长嘴铜壶杂耍般倾斜,热水划过一道弧线,紫砂茶壶窜出白烟在晨光中沉浮。
“好!”
唱段渐进佳境,老大爷拍桌喝彩,体型笨重的老式收音机跟着抖了抖。
滋啦,滋滋滋,没音儿了……
“唉~”
西奥多可惜地收回视线,抄起筷子夹烧麦,面皮晶莹剔透馅料十足,整颗虾仁点缀蟹籽,入口饱满鲜中鲜,绝。
“珀西少爷,您能听懂它在唱什么?”
罗伊边跟筷子较劲,边看向快要被老大爷拍散架的收音机。
西奥多摇摇头表示听不懂,但就是要个意境嘛,热热闹闹的心里跟着舒坦。
“活力,试着感受一下活力。”
他抬手点点太阳穴,懒洋洋吃着茶点四处张望。
老太太们围坐圆桌人手一份报纸热火朝天讨论,无视汗衫伙计中英夹杂抱怨有钱炒股没钱给茶位费;一位小学生奋笔疾书抄作业,不耽误嘴里啃着流沙包,蛋黄馅黏糊糊的。
蹲在门口台阶处的花衬衫身怀鱼腥,旁人难进他身三米之内,只有一位戴着粗重金项链的男人能抗衡,这位身上有着股苦气。
刚才罗伊就注意到他们了,俩人正不停低声交谈着什么。
过了十多分钟,店里走出位穿西装的眼镜男,跟两位奇人异士交换两叠单据,三人就此分道扬镳。
罗伊努力观察,试着理解所谓活力,理解失败。
“这家店的食材供货商、药材供货商,以及会计。”
西奥多吃完早餐,端起温热的丝袜奶茶猛嘬一口,公布答案:“这位会计有本职工作。”
“他利用早晨上班之前的时间,来这家店兼职赚外快。如果他不需要加班且没有私人事务,把每天下班之后、周末休息时间用来兼职,也许很快就能买一辆车。”
他略作停顿,问道:“你在新加坡这段时间有观察到类似情况吗?”
“……就像芽笼街那些卖春工作者?她们通常会一个人在几家店里接活。”
罗伊想了想回应,他跟踪尼克·里森那伙人,还算蛮长见识的。
西奥多点头以示认可,如果把会计、卖春工作者当做锅盖,那他们的高流动性有正反两面。
现有的锅太少,锅盖之间竞争激烈,没法稳稳当当盖在一口锅上;亦或者锅太多,一个锅盖可以占三口锅,只要它能忙活过来。
“呃,经济的高速增长,创造了大量就业岗位,劳动力灵活就业?”罗伊简略总结。
这不难理解,昨天刚去新加坡交易所参观,有当地官员和社会名流陪同,全程都在聊新加坡经济如何如何增长强劲。
但罗伊还是不太明白,设身处地想想,如果打一份工就能住大豪斯开小汽车。谁要是跟他说打八份工只为发扬劳动精神,他会把大牛排塞对方钩子里。
难道亚洲人真的天生就爱卷,个顶个都是奋斗逼?
“走吧,我们的旅程才刚开始,接下来还要去港岛、韩国和泰国。”
西奥多贱嗖嗖冒充谜语人:“答案在脚下。”
“如您所愿,我的侯爵~”
罗伊是个很棒的捧哏,反正应付完新加坡交易所了,接下来是项目工期结束后的度假时间,放松点。
二月末新加坡天气已经回暖,街上随处可见穿着清凉的男男女女。
这天气不开敞篷跑车兜风实在可惜,新加坡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第一家租车行敞篷跑车租空,第二家租车行只有一辆八十年代宝马M5,西奥多坐进车里试了试本想勉为其难,结果从车里出来鞋底黏了个套子,用过的……
老板连连抱歉解释这辆车刚收回来,转头把做清洁的店员骂一通,又向他们表示如果在新加坡长玩的话,过几天再来租车。
他收了几辆九九新超跑,马上到港,打八折!
西奥多没当回事,拉着罗伊去到第三家租车行租到两辆车。
期间发生一点小插曲,两位操着马来口音的年轻美女半路杀出,直接从挎包里掏出整摞现金加价抢车。
车行老板出面协商,倒也没把已经填完一半的租车合同扔进垃圾桶,只是委婉询问能否现金支付。
于是乎从车行出来,罗伊去银行换汇,被黄牛拉住交头接耳一番,对方只用半个小时功夫便帮忙换到两万刀。
就这样一路没头没脑玩过整天,晚上八九点走在商业街,霓虹闪亮人声鼎沸。
“新加坡人很有钱,也非常爱花钱,比美国人还爱消费……现金。”罗伊若有所思收获答案。
“非理性繁荣。”
西奥多手里捧着盒蛋挞,就着温润晚风吃进肚子:“当底层和中产自我鞭策,通过兼职赚钱消费,这个国家就开始热的发烫了。”
“大妈追着大涨的房价买房地产股票,茶餐厅、租车行通过现金躲税,女性消费力带动社会对女性权益的快速增长……其实很多时候金融做空模型是通用的。”
他抬头看向街角一家日式拉面店:“如今亚洲经济奇迹四小龙,都能在霓虹身上找到影子。”
罗伊眼皮一跳,新加坡要有金融风险了?
西奥多把蛋挞盒子扔进垃圾桶,踱步穿过人流走到人少地方,找条长椅坐下休息。
“我们今天看到的是微观经济,所以还得对照看宏观。”
他之前忽悠伊莎贝拉做空日经指数的理由是——霓虹为了打破内部通缩死循环,货币政策超级宽松,把低端产业、大笔资金借给东南亚周边国家。
导致外汇市场风险很大。
那么当本就因经济泡沫爆炸深陷失落境地,颓废的、烂成一摊泥的平城废物们拼了命想要爬出深坑,却遭遇一场大地震摧毁关西经济圈,将他们吞掉不剩半点残渣。
这是坏事吗?
当然,霓虹股市应声下跌,西奥多靠做空发了大财!
但地震之后要重建,公共基础设施、一家家工厂重新拔地而起,这同样是一个刺激内需,花钱和发财的过程。
所以此时此刻,伴随日经证券市场下跌,霓虹外汇市场交易量正在缓缓放大,涨势一片喜人。
霓虹会逐渐收回过去几年,借给东南亚周边国家的钱、消费力、工作岗位。
泰国、韩国、宝岛、港岛、新加坡……
一个个被誉为东南亚奇迹的新兴经济体,如同狂奔中的跑车,油箱漏了。
而这些年,他们为吸入大量海外资本,跟霓虹一样主动卸掉刹车,毫无外汇风险控制措施,没有任何能力阻止油箱漏空,甚至没有任何警觉。
被微观非理性繁荣蒙住大小脑,狂奔向前,以索罗斯为首的国际空头闻着味找上门狩猎,将之挨个打爆。
1997年,金融风暴席卷亚洲。
这个结果早在霓虹经济泡沫爆炸之后便悄然酝酿,上个月的大地震,为它敲定了诞生的倒计时。
“罗伊,这些新兴经济体太稚嫩了。”
西奥多莫名感慨:“他们没经历过完整的‘人造经济奇迹’周期,霓虹资金回流只是根微不足道的导火索,关键在于他们任由外资滥用风险滋生。”
“如今大街上正在发生着的一切欣欣向荣,都是自以为我们能够成功创造奇迹的蓬勃自信,惨案发生的根本原因。”
他坐在长椅上,宛若电影中生硬交代剧情的旁观者,平静陈述结局。
1991年霓虹经济泡沫爆炸,预定了几年之后的东南亚危机;而霓虹经济泡沫形成,同样如此……
长久沉默中,罗伊忽然感觉有点冷,紧了紧衣服外套:“侯爵,我们该回酒店了。”
“我看清楚了,改签机票吧,明天去港岛。”
“好的。”
…………
上午,日光正暖。
年轻姑娘嘴里叼着片吐司窜出筒子楼,挂在胸前的旅行社工作牌晃个不停。
阁楼上老太太推开窗往外泼水,她动作灵敏躲开,顾不上丝袜勾了线,暗骂一声靠继续往外跑。
“后生女搏到尽,电讯股赚唔够呀?”巷子口卖鱼蛋的大姐笑着打招呼。
她自行从餐车上拿了一杯鱼蛋吃,嘟囔着说:“要供细佬去英国读书的嘛!”
“阿May啊,周大福金价又升啊,等你回来帮我看!”另一边金铺店门口,阿伯手里举着大哥大手机。
阿May回了个OK的手势,冲进一辆街边出租车。车载电台放着陈慧娴的歌,司机慢吞吞放下手中报纸。
“阿Sir赶时间啊,英国大客落机要直踩半岛酒店!”
她拍打座椅靠背催促,接着从包里翻找传呼机。
也不知道旅社临时接到这单赚了多少,居然特地细节要求她晚上带鬼佬游庙街的时候穿旗袍!
今天没功夫给李首富家的写字楼发传单了,中环那边股票经纪兼职也去不了。
旅社那个色眯眯的秃顶怪,要是敢黑这一单钱,一定要他好看!
红色出租车急刹停稳,阿May跳下车不等展开手写的接机纸,就见一大一小两个鬼佬被专门在机场抢生意的出租车司机围堵。
“詹森!您那辆老爷车我熟咯,弥敦道现在堵到加连威老道。”
她走到近前一把扯开身材高大的司机,对方翻个白眼悻悻然退去,其他几位跟着一哄而散。
“Mr.西奥多,你们是西奥多先生和罗伊先生对吧?我是你们的导游。”
阿May挑了下胸牌,脸上露出标准商务笑容,主动伸出手问好。
她是旅社金牌地接导游,照片挂在旅社墙上那种,超级专业专搞大客户的嘛,这种小场面轻松拿捏。
“西奥多先生您想去中环参观?没问题的,半岛酒店会给您准备一个欢迎仪式,等您休息好我带您去。”
阿May在出租车上用粤语催促司机抄近道避开弥敦道拥堵,不耽误她身体半转介绍中环情况。
左一句港岛人热爱投资理财,师奶买菜钱都要搏高息股。右一句中环金融中心写字楼风水学,大陆豪客来买房像买大白菜。
罗伊被半生不熟的英式口音侃的晕头转向,有种这位导游想卖给他一套房的错觉。
“请问,‘摸货盘’是什么意思?”西奥多透过车窗注意到临街房产中介店铺广告。
“摸货盘就是房子还没交付就转手卖掉,赚一笔差价,这个是期房……”
阿May忽然感觉到不对劲,连忙转头扒着车窗回看街边门店广告,再看向后排座位:“先生,您认识中文?”
“广告上的叫繁体字,我是学生,这次来专门学习亚洲经济文化。”西奥多真假参半。
港岛和新加坡情况不同,距离九七只剩两年情况越来越复杂,以他的身份来这里请位导游好办事。
也就仅此而已了,没必要自我感动表演近乡情怯。
阿May察言观色讲了句她弟弟明天要去英国读书,便带过话题粗浅介绍炒房,西奥多虚心倾听不时插话请教。
车子抵达半岛酒店,欢迎仪式也点到为止,单纯是普通鬼佬+总统套房标配礼遇。
“呼,真是富有生命力的女士,您收获如何?”
关上酒店房间门,罗伊长舒口气吐槽。
坐飞机加堵车赶路一上午有点累,西奥多直奔酒水吧台倒杯威士忌提神:“收获满满,我都感觉不用再看了。”
“港岛情况比新加坡差?”
“差很多,新加坡相对而言风险最低。”
“既然您有想法了,那先推迟今晚行程?”罗伊建议他可以先休息。
西奥多不假思索道:“行程不变,我今晚要看的不是港岛微观经济,是风险。”
“请您恕我无知,有什么区别吗?”罗伊摸不着头脑。
“理论上,金融投机做空收益有上限,亏损无上限。”
西奥多喝了口酒:“这不是一个纸面数字游戏,坐在遥远彼端的办公室里,隔空按按计算机就能收获超高盈利。”
“昨天见到那位勤劳会计、马来女孩,包括你口中这位富有生命力的女士。需要认识到他们是活着的,当核按钮被摁下,要么他们去死,要么做空者去死。”
他举起酒杯轻声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如此才能牢记风险,把屁股从无所不能的上帝视角稍稍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