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包圆了

车斗铁皮接缝硌得周四海后腰生疼,未及抓稳横栏,先前催车的军大衣汉子已挪蹭过来。

“老兄打临山屯来的?”

“可不嘛,刚踩着鸡鸣往村口赶。”

“听说贵屯出了个能耐人,秋里倒腾松茸榛蘑换回匹骡子,冬月又招呼着全屯子二百多户人家的秋菜山货,去那凤城大集支摊子。这些日子,连咱柳树沟的狗闻着油渣香都往东边蹽。”

“嗨!咱这十里八乡的闲话,倒比公社广播站的喇叭还利索。”周四海搓着冻红的手哈气,见这汉子并没有认出自己,便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

“可不,托那能耐人的福,崖柏菌子换的新袄还挂着樟脑味,灶台油光里晃着媳妇新裁的蓝布衫,肥膘油星子溅了满窗花。”

“嗬!这能耐人带着你们屯挣了不老少啊!怎咱村就出不了这样的能人?人家吃肉,咱们跟着喝口汤也成啊!”

这老兄说着说着,话头又绕回到周四海身上。

“老兄,您这背篓都快赶上人高了,莫不是要学你们村那个能耐人,上凤城赶大集去?”

“老哥你可别拿我寻开心了,咱这地里刨食的庄稼汉,哪有人家那通天的本事?”说着,周四海从怀里掏出两颗蜜饯晃了晃,“眼瞅着要过年了,给城里的亲戚捎点山货。”

“嚯,老兄在城里还有亲戚往来呐,这可算是稀罕事!”话音刚落,这人便又打听了起来。

“嗨,也就是个帮衬着过活的穷亲戚,要是有些家底,那用得着我隔三差五送些土豆萝卜白菜去接济!”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周四海满嘴跑起了火车来。

“也是,都说城里光鲜,前些日子村东头李二叔进城回来直咂舌。

说如今城里油盐酱醋都金贵得很,好些人家顿顿白水煮菜,听说连盐罐子都省着用,三顿饭撒不了两撮盐花儿。”

“嗨,不都一样。眼下这数九寒天的,咱们庄户人家窝在屋里头没事做,不也是掐着米缸过日子?晌午那顿稀粥都省了,早晚两顿对付着。”

“倒也是这个理儿,城里人日子再怎么难过,总归比咱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强些。”

“......”

可算把这话题给唠完了,眼瞅着旁边这老兄嘴巴又开始动,八成是要起新话茬。

周四海忙借着整理背篓的由头侧过身子,将那沉甸甸的背篓麻利地换到另一边肩膀,顺势倚靠着背篓,眼睛一闭,呼噜声便跟着响起。

那人瞧他这架势,也知道再缠着他唠嗑是没戏了,无奈地咂巴咂巴嘴,转身找别的人唠嗑解闷儿去了。

这一路上拖拉机喘得跟头老黄牛似的,途径五六个村落,车斗里的乘客像流水般换了七八遭,唯独那缠人的汉子稳坐如山。

自打临山屯的土坯房消失在车尾扬尘里,他便开启了话匣子,从化肥价格扯到村委会选举,唾沫星子混着柴油味儿在车斗里横飞。

这老哥的嘴皮子比柴油机的突突声还勤快,震得周四海太阳穴直跳。

车轱辘刚碾过凤城界碑,周四海便像离弦的箭般弓着身子跃下车板。鞋底刚挨着地,就逃也似地扎进街边赶集的人潮里。

说三个女人顶台戏,如今看来,怕是十只知了遇上这老哥都得歇了嗓门。

数九寒天,冷风跟刀子似的刮脸,街上冷冷清清,没几个行人。

就那么稀稀拉拉三两个,个个缩着脖子,揣着手,脚步匆忙,脑袋埋得低低的,跟逃命似的,一转眼便没了踪影。

但等周四海摸到那东门桥头,却见桥下集市早已人声鼎沸。

买卖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一声盖过一声,不绝于耳。人群密密麻麻,脑袋一个挨着一个,攒动得像开了锅。

那热闹劲儿,倒是有那么几分凤城大集时的模样了。

周四海不紧不慢地在集上转悠了一圈,挨个摊子打听了一遍,心里头便有数了。

价格战的硝烟早随着政策东风散了架,如今行情倒像退潮后的河滩,该露的石头都露得明明白白。

虽说这价格比不得凤城大集时硬挺,可到底比收购站要强出一截,还是有着不少挣头。

还有一个好消息,便是摸遍了整个集儿,都没看见一家卖豆芽的,便连豆腐摊子也寻不着,今儿自己这买卖,倒是成了蝎子拉屎独一份了。

交了三毛钱管理费,手里攥着盖红戳的摊位凭证,毛毡布往地上一铺,摊子便支棱起来了。

这趟进城,卖货只是捎带的事儿,带的货并不多。

粗陶坛子里三十斤果脯蜜饯码得齐整,篾筐上二十多斤黄豆芽儿沁出清冽豆香。

摊子刚支棱开,青篾筐里水灵灵的银丝豆芽就引得好些人挪不动步。

“后生,这芽菜瞧着精神,啥豆子发的?咋个价?”打头的老汉拈起根豆芽对着日头端详。

“正经小粒黄,去年秋收的豆王。井水镇着、棉被焐着,三更天还得起来淋水,足足折腾七天七夜才发成这金丝银线的样儿!”

说着,周四海还掐断根芽尖递了过去,

“费了这么老鼻子功夫才得了这么一点芽儿,价码自然不低,得五毛钱一斤!生吃都带三分甜,你给尝尝值不值!”

老汉嘬着豆芽还没言语,后头挎菜篮的大婶先炸了锅。

“五毛一斤?供销社冻猪肉才一块六毛!”

“哎哟,我的婶子啊!要便宜,那你得看那边萝卜土豆,可那老帮子菜帮子,哪比得上咱这掐得出水的嫩芽儿?

再说这集上,您可见着第二份水发菜?拢共就二十来斤的量,错过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不值当,不值当,这个价儿不值当!”

“......”

摊前几个婶子还在掐着豆芽比长短,一个裹着白围裙的矮胖身影肉球似的滚过来,蒲扇般的大手震得筐里豆芽都颤了三颤。

“好你个周老弟,水灵灵的芽菜藏着掖着,敢情咱国营饭店的灶王爷,还值不得吃上这么一口新鲜货!”

“陈师傅你这可是六月飞雪啊!你看这芽儿细得像绣花针,搁集市当个稀罕景儿,要真往您那三尺宽的白瓷盘里一摆,那可不就显得寒碜了嘛!”

“周老弟你这张嘴,棺材板都能被你说得翻跟头。”陈师傅眯起眼睛将那摊子扫了一遍,“就摆这点儿家当?后头藏着压箱底的宝贝呢?”

“可真没有,今儿主要是来打探打探情况,要还跟前些儿那样乌烟瘴气的,我便在山沟沟里再猫上半个月。”

“嚯!”陈师傅突然俯身,“芽尖掐得出水的嫩豆秧,蜜枣成色倒是齐整,这些个零碎我全要了!”

这话一出,身后那几名还在犹豫的人当即嚷嚷了起来。

“凡事得讲究个先来后到不是,我可是头一个搭茬的,少说也得给我匀两斤!”

“半斤豆芽钱儿都搁这儿了,后生你自个看着办!”

“我也来个半斤......”

“......”

“得嘞!江湖规矩不能破。”陈师傅侧身让出条缝,“可着爷几个先挑,剩下的甭管斤两,全归我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