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港营部,医疗营内。
本来空荡荡的医疗营塞满了伤员,让这里为数不多的军医忙得焦头烂额。
“莉莉丝护士,十二号床的士兵生命体征消失,先让人帮忙搬出去吧。”
卡尔医生刚抬头招手大声喊着,突然就被背后床位的伤员死死掐住大腿。
痛觉猛然传来。
“哎呀,你干嘛!”卡尔医生连忙回头,看到本就昏迷的士员睁着朦胧双眼,“你别掐我腿,快给我放手,痛死我了!”
这个伤员双腿直接没了,也许伤势过重加上失血过多,在未经治疗就能恢复意识已经算是奇迹。
但这仅剩的意识根本无法让他听清卡尔医生的话语,只是一味地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
“麦子熟了……我不能死……我还要帮父母干活……”
随着话语不断重复,伤员手上的力道也在不停加大,疼得卡尔医生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
“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不过你得先松手啊!”卡尔医生知道这位伤员其实基本没救,此时大概率是死前的回光返照罢了。
卡尔医生刚弯下腰,正想掰开这位伤员的右手。
可还没等他触摸到对方,这位伤员双眼猛地睁大,眼球仿佛都要凸出来似的,反弓着腰部,将肚子用力往上顶起。
“我……我不能死……”
这声音嘶哑无比,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挤压咽喉声带而发出的声响。
下一秒,他仿佛皮球瞬间泄气一般,整个人身子塌了下来,胸口再也没有起伏,那抓住卡尔医生的右手瞬间像是失去所有力气一般,垂了下去。
战争带走了这位年轻人的生命。
可以预见的是,今晚这里将会有更多生命消散。
卡尔医生叹了口气,用右手抹了一下伤员的眼睛,让后者得以闭眼安息。
“安心回归吾主的身边吧。
哎,这小伙子估计都不到三十岁,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走了……”
卡尔医生摇头。
但现实没有给他伤感缅怀的余地。
伤员的呻吟声充斥在他的耳边,仿佛化为实质性的手正抓着他不放。
卡尔医生双手拍打了一下脸颊,振作起来后再次摇人。
“莉莉丝护士,怎么还没带人过来呢!赶紧的!把死者都先搬出去!”
“卡尔医生,我这边也还在忙呢,真的腾不出手来啊!你自己去找些士兵帮忙吧!”
名为莉莉丝的护士回应道,但声音很快便被呻吟声淹没。
“行吧!”卡尔医生忙得头疼,只能大喊道,“来三个人帮帮忙,需要把这个人清出去呢……”
确认死亡,已经没有任何救活概率的伤员不能待在医疗营。
并不是卡尔医生不尊重死者,而是此时情况过于特殊。
其一是医疗营通风并不算特别好,在这种密闭空间内死人很有可能成为某些传染病的病原体,引发额外的死亡风险;其二则是外面还有一堆伤兵正等待着医疗营的床位,接受治疗。
伤员实在过多,而且是突然被下令让南边港营部接收,就连这里的指挥官扎卡里都被弄得一时手足无措。
但很快,他就指挥调度起南边港营部所有人员,当即下令道:
“除了必要的巡逻岗位和盯哨岗位的人员之外,其余人员通通放下手头上的工作,都给我过来医疗营这边帮忙!”
“一个医疗营可容纳不了这么多伤员。莱伊中校,你安排一些士兵在南边港营部的西北处空地支起帐篷。帐篷简单点就好,务必今晚要让所有的伤员在营帐内过夜。”
伤员身体本就虚弱,夜风对于他们无异于一把刚磨好的大刀。
扎卡里还在安排:
“吩咐今晚后厨,多做些易于咽下的肉汤,方便这些伤员食用。”
“将医疗物品都搬来医疗营附近,方便医生护士拿取。”
一连串的命令发布,很快南边港营部的军兵都被动员起来。
不得不说,扎卡里上校能以“上校”军衔就成为负责后勤的南边港营部最高指挥官,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很快就理解现在的状况,并没有因为突然被要求接收大量伤员而不爽的心情遮蔽了双眼。
他知道当务之急还是照顾好这些伤员,同时将整个南边港营部人力资源往重点方向和对象倾斜。
事实证明他的安排没有任何毛病,算是此时的最优解。
军官士兵的加入,立即帮医生护士大大缓解了压力。虽说他们没有系统学习过医疗知识,但仍旧可以根据医疗人员的指示做些基础工作。
比如止血包扎,搬运死者,运送医疗物品等等……
其余方面也在有条不紊进行:另外一些营帐被众人合力立了起来,易于吞食的肉汤大锅大锅拉到医疗营附近,医疗物资从仓库全部被拿到医疗营外最顺手拿取的地方。
很快,最后仅剩医疗营内的压力!
专业的医生和护士还是太少了!
在这么多伤员面前,甚至可以说远远不够!
军官和士兵们也不好受,许多伤员似乎失去了听觉,根本不听他们的话,只会依照求生本能死死抓住他们。
“该死,怎么会这么多伤员被拉到这里!”
拉夫暗骂一声,联想到明天就有别的军人来接替自己职务岗位,而自己则是要被送上前线,难受的同时心中更是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惶恐。
他可不想落得与这些人同样的下场。
应该说南边港营部的军官士兵都是这个想法。
谁愿意自己未来是躺在病床上等死呢?
“哎,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也是变成这样?”有个年轻士兵终于是忍不住发声提问。
这是他入伍之后首次上战场,算是个新兵蛋子。
某个老兵拍了拍这个新兵的肩膀。
他并没有安慰,只是郑重地将战争的残酷说了出来:
“能被人从战场中抬回来已经算是幸运了,
刚才我听到某个伤员说,很多人直接当场就被炮弹打成肉酱,死的不能再死。
按照我说啊,上了战场就别想那么多,能活就活,该死就死,一切都是我们注定的命运啊!”
与其安慰劝解,不如早点让新兵体会到战争的残酷,好让他们有些真正的心理准备。
这样,活下来的概率还稍微大些。
“完了完了,我可不想变成那样。来这里的前一个月我才好不容易凑齐礼金,总算和青梅足马结婚。我可不想让她守寡!”
“都跟你说了,是死是活都是命运注定!”
有个士兵嗤笑了一声,“放心吧,你死了她可不会为你守寡,铁定找个男人就嫁了,毕竟,生活还得继续,日子还得过着……”
“别伤感,努力活下去吧。”老兵言尽于此,转头专心替护士用力按住伤员,让护士得以清理伤口。
周围的军官与士兵默契地跳过这个话题,聚焦于另外一个方面:
“可是我最近听到的消息大多是前线工事稳固,共和国人无法突破之类的好消息。现在这特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多伤员刷新了这个军官对战局的认知,对局势的怀疑更是在心中不停滋生蔓延。
他多多少少意识到,前线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许多。
“不是我说,以你这个身份和地位获得的信息渠道实在不咋地。
而且,你在后方能听到的消息心里还没数吗?
肯定都是赢,大赢,大赢特赢之类的消息啦!”
越听越是心塞,拉夫干脆将注意力收回,直接不参与到讨论之中。
他四处张望着试图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夏洛上校呢?刚刚明明还看到他在医疗营里头?”
环视一周后,依旧没有找到罗夏。
拉夫刚想走开,周围两三个意识将要消散的伤员就本能地抓住拉夫的大腿和手臂,仿佛是抓住一条救命稻草那般,死死不肯放手。
“又来?!”
拉夫厌烦,差点被这些伤员折磨得破防。
他很想用力甩开这些伤员的手。
可看到手臂上那些血迹、泥土与污垢,他不禁想到万一以后真的变成伤员,也被战友厌恶,那得多么悲哀。
罢了罢了,拉夫心里骂着东奥维斯人居然敢如此对待自己的战友,手上开始按照护士的指导给伤员慢慢包扎伤口。
而在拉夫看不到的角落,罗夏正和某个意想不到的人说话。
格奥尔吉元帅的儿子,戴维斯正坐在罗夏对面。
往日干净帅气的脸庞此刻尽是灰尘泥土,哪有年轻军官该有的意气风发的样子。
罗夏也是疑惑,不过想到自己也是靠着冒充敌军军官混入这里,很快便释然了。
只是,戴维斯为何要混入这里,罗夏就不得而知了。
在一个小时前,傍晚时分左右,差点在瑞因河边睡着的罗夏被这支伤员队伍吵醒。
当罗夏靠近这支由帝国伤员为主要人员的队伍中后,赫然发现戴维斯也在其中。
戴维斯躺在担架上,见到罗夏后先是一愣,当看到罗夏穿着帝国军服时更是惊讶连连,以为对方投靠了帝国。
只是,罗夏很快就使了个眼色,让戴维斯先冷静下来。
见状,戴维斯心中也有了大概大概,想来这罗夏应该有难言之隐,不得不穿上帝国军服,假扮敌人。
虽然具体情况不明,但是当时罗夏还是立马就以帮忙为理由,加入这支队伍。
戴维斯身上也有明显伤口,他放心不下。
拉夫少校倒是发挥出作用,听闻罗夏要帮忙,立即跑到队伍前列,跟那个负责人说了一通。
最后罗夏也是被抬上担架,被人拉了回来,算是享受了一波服务。
戴维斯和罗夏就这么并排被帝国士兵抬着。
在西奥维斯帝国军舰炮击当晚,两人分别后都没有想到会在短短几天后相遇。
而且,是在被帝国军团控制的城区之中中,以这种戏剧性的方式相遇,双方怎么能不会心一笑呢。
可罗夏和戴维斯当时只是笑着,没有用言语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