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浓雾

“这破地方哪来这么大的雾。”

荒野总爱在黎明时织出一层薄纱,裹住枯黄的鼠尾草和风化的岩石。

陆羽的马蹄声被这层灰白的帷幕吞没,连缰绳摩擦皮套的窸窣都显得粘稠。

踏入帷幕,他嗅到一丝异样——雾不该有硫磺的刺鼻,不该让舌尖泛起铁锈般的腥甜——但困倦的神经尚未苏醒,直到一片灰烬落在他的皮质枪套上。

六点钟方向传来钟声。

陆羽进入小镇,“雾”的源头正从大火焚烧过后的房屋上冒出,路过钟楼,所到之处遍地尸体。

一扇摇摇欲坠的门框之下,一具焦黑如碳的躯体斜倚着墙壁。他的肌肤早已被焚烧得面目全非,手臂无力地伸出,手指扭曲蜷缩,似曾在最后时刻徒劳地抓向什么。

转头,前方不远处,一辆散架的马车上瘫躺着一个人,他的金发沾满血污,干涸的血渍在苍白的脸上划出道道裂痕。

哒哒哒哒哒的声音从浓烟中传来,陆羽寻着源头走去。

噔,噔,噔,噔是他踩在木板上的声音,来到一处亭前,透过窗户往里看去。

一个男人死在电报机前,手指按在电键上以致于电报机工作到现在,身后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和其余尸体没什么两样。

“基督是我灵魂中的一个谜,祂就是我心中的力量,祂就是力量……”

突然出现的歌声盖过电报声,更为惨烈的情景呈在眼前,几节火车车厢歪歪斜斜地停在铁轨上,地上的人早已没了人样。

不远处,一个穿白色衣裙的女孩坐在地上,怀里搂着像是她父亲的人,双手紧握不断颤抖。她眼神空洞,脸上没有泪,只有麻木,只有歌唱。

“陆羽。”

陆羽顺着布鲁斯抬头的方向看去,抬头时,他先看到一双小皮鞋——鞋头缀着褪色的铜纽扣,在风里轻轻磕碰着树干。顺着鞋尖往上,麻绳勒进男孩肿胀的脚踝,再往上,是随风摇摆的、僵直的躯干……

太阳几乎看不见,西边和南边忽然有黄沙腾起,晴朗的天空挂起了一块黑色的帘子,而在帘子上方,有风暴酝酿。

大雨倾盆

……

轰隆声下是布达布达的马蹄声,一众人马借着电光来到一家诊所前。

“以利亚诊所”

咚咚咚咚!

“来了。”医生拿起提灯准备开门。

咚咚!咚!咚!咚咚!

咚!

打开门,一众人扶着一个老者站在门外,听到开门声,受伤的老人抬头:“我的手好像中枪了。”

以利亚看了他身后的众人,点了点头,“进来吧。”

老人被搀到床上躺下,以利亚提灯查看,发现那胳膊还连着真是个奇迹。

“以利亚医生?”

以利亚疑惑抬头,老人笑了。

“你的招牌上写的有。”他点点头,“是个好名字。”

见以利亚不知怎么搭话,他又笑出声来,伸出完好的右臂:“我叫布兰德。”

以利亚握住他的手:“我知道先生,我听说过。”

“那么,以利亚,告诉我,我的手怎么样了?”

“老实说,我没法理解它怎么没断的。”以利亚掀开衣服碎片仔细查看。

“那请你搭把手。”布兰德往上挪动了一下身体,好让自己更舒服一些,“让它彻底断掉吧。”

以利亚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他回头看了看站着的众人,夜色的掩护让他们的表情看起来阴沉且模糊。

雷光炸响,布兰德见状开口:“别担心,我死了他们也不会找你麻烦。”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我对自己的死亡早有预料,不是在这。”

“不是在这。”陆羽也这么说。

当时他走到女孩身前时发现她已经中枪,子弹钻进她右胸,打在靠近她右肩的位置上。

撕开被鲜血侵染的衬衣,一个窟窿映入眼帘,鲜血从中流出,像一条鲜红的小溪。

她忽然睁开眼睛,眼神里夹杂着死亡、恐怖、痛苦的意识,却没有视觉意识。她没看见陆羽,她在凝望着未知的世界。

一阵剧烈的抽搐之后,她僵硬的身子松弛下来,软绵绵地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双眼紧紧闭上。

子弹不算命中要害,但她仍像是即将离开人世的样子。

尽管如此,陆羽还是从马背上取下药物,紧紧压住她的伤口,再用绷带裹住她的肩膀,在她腋窝下牢牢打了个结。

“现在怎么办?”布鲁斯问,“要先找个地方治好她吗?”

“总不能放任不管。”陆羽打量了一下周围,迅速找出一辆能用的板车,“死马当活马医吧。”

等到他拉着女孩走出镇子,才发现天上已经乌云密布。暴雨随时降临。

他只好顺原路返回,来到那座还算完好的火车亭中,把尸体清理干净,又找出废木把破碎的窗户封好,以期能抵挡风暴。

女孩的眼睛睁开了,她脸颊上燃烧着一层红晕,朝陆羽含糊不清地呻吟了一声。

陆羽抬起她的头,把水壶的壶嘴轻轻贴在她的嘴唇上。喝了点水后,她又再度陷入了昏迷,陆羽注意到她脸上的红晕退去,回复到惨白的脸色。

大雨终于落下,雷声轰隆隆的响个不停,陆羽开始庆幸自己没有选择走出暴雨范围。

布鲁斯每隔一小会都会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她胸口听一听。

她的心脏依旧还在跳动。

陆羽注视着那张一动不动的苍白的脸,一小时一小时地等候着长夜消散。

布鲁斯又一次俯下去听了听,“她还说着,心跳比之前更有力了!”

为了防止自己不是幻听,它把耳朵贴近她胸口又听了听,这次更加仔细。然后,它猛地跳起来,和陆羽确认这一消息。

陆羽松了一口气:“如果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她就有希望活下来,虽然希望非常渺茫。”

又过了一会,陆羽掀开女孩的衬衣,小心翼翼地清除掉先前敷的药。伤口已经闭合。他轻轻抬起她,从伤口判断子弹只是擦过她肺部。女孩身体里的内出血应该已经停止了,否则她活不到现在。

在重新上药、包扎的过程中,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觉得这女孩兴许能活过来。

天已大亮,一缕阳光从木板的缝隙中照进来。

“她会死的,但不是在这。”陆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