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硕回宫,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第一时间赶到天子面前。
刘宏刚和大臣议事回来,心情很不好。看到蹇硕,他挥了挥手,便瘫坐在御座上。
“你最好能给朕带点好消息。”刘宏叹息道:“凉州又乱了,皇甫嵩消极避战,不肯进兵,一味催要钱粮,真是烦死了。”
“好消息,好消息。”蹇硕连声说道:“唐平不愧是有道之人,有奇谋良计,能为陛下解忧。依臣之见,他就是陛下的留侯,可遇不可求。”
“是么?”刘宏忍不住地笑出声来,坐起身子,示意蹇硕走近些。“来,让朕听听这位留侯有什么妙计为朕解忧。”
“他建议立史侯为太子,留守中原,董侯出海建国。”
“什么?”刘宏愣住了,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是什么屁话?
蹇硕早有准备,又向前凑了一些,轻声细语,将唐平的建议一一说来。
在回来的路上,他就在想怎么说服天子,此时娓娓道来,入情入理,将其中的利害得失说得明明白白,迅速打动了刘宏。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唐平有道术,能够变不可能为可能,助董侯海外建国。
刘宏的眼神越来越亮,脸上不知不觉的露出笑容,嘴角也不由自主的挑了起来。
“的确是个好主意。”他摩挲着凭几扶手,自言自语道:“是个好主意。出人意料,出奇制胜,是朕之前没想到的好主意。”
蹇硕大喜,附和道:“陛下,臣也觉得此计可行。更令人欣喜的事,这唐平不仅有计谋,而且擅长道法。有他辅佐皇次子,就算海上的风浪再高,也有办法解决。”
刘宏斜眼打量着蹇硕。“你这么相信他?”
蹇硕笑道:“陛下,他能想出用彩灯带人上天的主意,自然也有应付海上风浪的办法。依臣看,这出海之事,其他人都不行,唯有唐平可行。”
刘宏咂了咂嘴,又道:“可是这彩灯带人上天的办法却还没成功。”
“陛下何不按照他的办法试试?反正董侯还小,有二三十年的时间可用。如果确认唐平真有道术,就让他教导董侯,二三十年后,扬帆出海,开疆拓土,岂不美哉?”
刘宏觉得有理,又有些担忧。“可惜宋典说了,要想做出能带人上天的彩灯,要上百匹帛才行,这可是一大笔钱。万一不行……”
他一声长叹。“如果只是浪费钱也就罢了,丝帛易燃,万一没上天,却引发火灾,如何是好?前年永乐宫署走水,至今未能修复,朕一想起来,心里就慌。”
蹇硕躬身说道:“陛下,永乐宫署至今没有修复,是因为木材太贵。木材之所以贵,除了出自南方,运输不便之外,还有公卿大臣从中作梗的缘故。正因为如此,陛下更应该安排信得过的人去珠崖。试想一下,若董侯在珠崖,听闻永乐宫走水,陛下心忧,太后不安,他能不献嘉木良材吗?”
刘宏深以为然。
董侯是永乐太后带大的,他若建国珠崖,得知永乐宫走火,肯定会主动献上最好的木材,帮助修复,根本不需要他与朝臣们讨价还价。
贵为天子,为了修复永乐宫,与朝臣们纠缠了这么久还没结果,想想就生气。
说到底,还是没有可用的人啊。
如果董侯为外藩,何至于此?
“你这差使办得很好。”刘宏满意地说道:“以后要多去几次。”
“陛下,臣刚才看到许攸了。”
“谁?”
“就是那个以凶戾著称,为袁绍奔走的党人许攸。唐平也是被他掳回来,软禁在史道人府中的。”
刘宏的脸再次阴了下来。
他对党人的印象极坏,许攸更是党人的极端典型,听到这个名字,他就觉得不舒服。
蹇硕再拜。“党人图谋不轨,一意与陛下做对。如果他们知道了唐平为陛下出谋划策,只怕会心生歹意,坏了唐平性命,断了董侯前程。”
“他敢!”刘宏大怒,挺身而起。“你立刻去,安排几个虎贲,去保护唐平。”
蹇硕苦笑。“陛下,党人遍布朝野,更有游侠剑客无数,区区几个虎贲能顶什么用?”
“那怎么办?”
“尽快安排唐平入宫。”
刘宏眨了眨眼睛,有些犹豫。
宫里的确有能力保护唐平,可是唐平有黄巾余孽的身份,召他入宫,很可能会刺激党人,引起更大的争议,到时候连他都无法自保。
但蹇硕的担心也有道理。党人做事极端,一心想独揽朝政,如果知道唐平为他出谋划策,很可能会除掉唐平。理由是现成的,黄巾余孽,人人得而诛之。
怎么办?
刘宏想了很久,最后想出一个主意,他站起身来。
“传诏,今日留幸椒房殿。”
——
何皇后正在椒房殿发呆,突然听到天子驾临的消息,她愣了一下,随即大喜,命人为自己梳妆。
自从她毒杀了王美人,天子大怒,已经有几年时间没来椒房殿。除了重大节日,她连天子的面都见不着,也就懒得梳妆。
如今皇帝突然驾临,还要留宿,如果她就这副模样去接驾,肯定会让天子嫌弃,白白浪费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有数。
别人只知道她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尊贵无比,却不知道她在深宫之处独守空房。纵有冰冷的角先生,又如何能和火热的身体相提并论。
她本以为兄长何进做了大将军,天子会依照汉家故事立太子,自己又有机会与天子重修于好。可是大半年时间过去了,天子却一点立太子的想法也没有,让她再次绝望。
偏偏在这个时候,天子突然要来椒房殿,而且是主动来的。
这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何皇后一边梳妆,一边猜想着天子的来意,期望与不安混杂,理性与欲望交缠,让她忐忑不安。
宫女们也很兴奋,一边前后忙碌,一边叽叽喳喳,更有知趣的向何皇后讨起赏来,说是天子来,必是商量立史侯为太子的事。
这几天,宫里一直在传,说史侯遇到了一个在史道人家结识的玩伴,受益匪浅,进步很快,颇得天子喜欢。就连大将军安排进宫的荀彧也受到了天子的赏识,几次垂询要事。
何皇后心情大好,一一打赏。
忙碌了一阵,天子来了,身边还有张让、赵忠等几个宦官。
张让显然也很意外,不断地给何皇后使眼色,示意她小心应对,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与天子和解,不要再使小性子。
何皇后上前施礼。
天子瞥了何皇后一眼,难得的伸手扶了一下,牵着何皇后的手,一起落座。
时隔几年,再次与天子牵手,感受着天子掌心的热度,何皇后觉得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脸上也泛起了红云。
落了座,天子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话,随即说起了皇长子刘辩。
刘辩刚收到消息,在荀彧的陪同下,匆匆赶来。
天子将刘辩叫到跟前,考问了一些学问,随即笑道:“皇后知道么,最近史侯进步很大,可以说是一日千里。”
何皇后含笑道:“都是陛下教导有方,为他挑了好师傅,好伴读。”
天子微微一笑。“师傅是好师傅,伴读也是好伴读,但真正让史侯开窍的,却另有其人。皇后知道是谁么?”
何皇后听说了一些,但此时此刻,她乖巧地说道:“臣妾在宫里,如何能得知,还请陛下指点。”
天子转头看向刘辩。“你说说,谁教得最好,你又喜欢谁来教你?”
刘辩不假思索。“当然是咸鱼兄。”
天子、皇后同时愣住了,面面相觑。“咸鱼……是谁?”
刘辩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解释道:“父皇,母后,咸鱼兄就是道人唐平。当年儿臣认识他的时候,他就说他没什么志向,只想躺平,做一条咸鱼,是以这些年来,儿臣一直称他为咸鱼兄。”
天子、皇后恍然大悟,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
张让等人也凑趣的笑了。
张让说道:“陛下,看来这唐平还真是无心仕途,只想做个隐士。若非如此,岂能以咸鱼自比。放眼天下,真名士假名士数以万计,哪一个能这么自轻自贱呢。他们不是君,就是龙,再不济也是俊顾厨及的,好不唬人。”
天子听得舒心,笑容更加灿烂。“常侍,你小心这些话传出宫去,被党人听见了,又要编排你。”
张让上前一步,笑容满面。“臣在宫中侍候陛下、皇后,何必在乎宫外的人怎么说。”
天子满意地点点头。
今天到了皇后面前,张让乖巧得很啊。
“荀彧,你觉得这唐平如何?是真隐士,还是待价而沽?”
荀彧站在一旁,被张让那几句话阴阳得很难受,突然听到天子发问,连忙上前行礼。
“回陛下,臣以为唐平是真隐士。据臣所知,他在太行山中隐居,本不想问事,为救被俘的黄巾信众才勉强出山。劝说皇甫嵩后,他就打算回山,只是不巧遇到了许攸,来了洛阳。就是现在,他还一直想回太行山,只得未能成行而已。”
天子收起了笑容,用手掌轻轻抚着膝盖。“许攸为何要带他来洛阳,又为何不让他走?”
荀彧再拜。“唐平有道术,许攸担心他聚集黄巾残部,再起事端。”
“那唐平会这么做吗?”
荀彧犹豫了,半晌才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许攸防患于未然,也是有些道理的。”
天子点了点头,不再纠结这个话题。“那他教导史侯,又是何用心?”
“人心不可臆测,臣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臣以为,他既不能归隐,便只能尽力前行,行大道,求太平。至于能不能成功,全看天命。”
天子眉头轻皱,神情不悦,沉声说道:“这是何意?他是觉得君父愚钝,不可辅佐,还是觉得大汉天命将尽,人力难以挽回?”
荀彧拜倒在地,叩首。“陛下息怒,唐平虽是道人,却不侈谈天命,只论事理。他认为大汉立国四百年,赖祖宗英明,户口滋生,如今地少人多,已成痼疾,非圣君贤才不能自解,故以悲观,绝无轻视君父之心。但有此意,他就不会教导史侯了。”
天子颜色稍缓。“这么说,他觉得史侯可教,天下可救?”
“是,臣亲耳听他说过,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天子转头看向何皇后,笑道:“你看,史侯交了一个好朋友呢。”
何皇后莫名其妙,却也听出这是一个好消息,至少对儿子史侯来说,这是一个天赐良机。
“陛下说的是,有如此良友,是史侯的运气。”
“他不仅是史侯的运气,还是史侯的助力。”天子再次收起了笑容,身体微微后倾,眼神微缩。“皇后可能还不知道,这唐平提了一个建议,说是照此行事,可解土地兼并的痼疾。”
何皇后来了兴趣。“是什么样的建议,竟有这等效用?”
“他说,朕应该立史侯为太子,守中原,封董侯于海外,开疆拓土,移民建国。”天子说完,冷笑一声:“皇后觉得此计如何?”
皇后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心跳如鼓。
她知道天子突然来,肯定有事,却没想到是这么重要的事。
有人建议天子立史侯为太子,而且是史侯的玩伴,一个黄巾道人。
这件事很棘手,回答错了,后果严重。
她一时无计,只能向张让、赵忠求助。
张让、赵忠也懵了。
他们听说了唐平拓边移民,缓解土地兼并的建议,却不知道唐平还有立史侯为太子,董侯出海建国的建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又是谁经办的?他们连一点消息都没听说。
而且听天子这口气,显然是对这个建议动心了。
仔细想想,这个建议虽然初听很离谱,却着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少可以缓解天子与大将军、何皇后之间的矛盾,让他们各遂所愿。
史侯立为太子,大将军、何皇后的心病可解。
董侯建国海外,天子对董侯的爱护之心也有了寄托,不必再考虑废长立幼的事。
身为天子近臣,他们太清楚天子的执念了。
忽然之间,他们明白了天子突然驾临椒房殿的原因。
天子想接受这个建议,但唐平身份特殊,容易引起党人的反对。他要大将军何进出面,取得袁绍的支持,保住唐平。
只有保住精通道法的唐平,董侯出海建国才有可能,否则和寻死没什么区别。
张让一咬牙,上前拜倒。“陛下,臣以为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