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突然探出白玉般的手,猛地一把攥住伯颜帖木儿手中的缰绳。
丝绸般顺滑的皮缰在他掌心勒出一道红痕,他咬牙发力,狠狠向后一拽。
“陛下!”
伯颜帖木儿惊觉时,朱祁镇已就势劈手夺过缰绳,红珊瑚银制马衔勒得骏马嘶鸣。
“吁——”
一声清喝,马头骤然扬起,喷出一团白茫茫的鼻息。
健硕的前蹄在空中刨动两下,重重踏在冻土上,鬃毛飞扬间带起一阵尘土,震得鞍鞯上的铜铃叮当作响。
骏马在荒原上旋出半个焦灼的圆圈,伯颜帖木儿猝不及防,身子向前一倾,为稳住身形不得不环住朱祁镇的腰。
他发觉掌中皮袍下的身躯在微微战栗,不是恐惧,是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像冰层下沸腾的熔岩。
却见年轻的天子逆着光转过头来,一双凤目灼如野火,“怎么?你要朕传谕刘安、郭登,将大同府库的银子,拱手送给你们这些鞑子?”
在这一刹那,伯颜帖木儿恍惚看见朱祁镇身上浮现出数道重影。
他仿佛看见当年亲征漠北的永乐大帝正透过曾孙的眼睛凝视着自己,那目光如出鞘的宝剑般寒光凛冽,又似见到宣德皇帝御马持鞭的英姿,在他儿子紧攥缰绳的指节间复苏。
那些曾让草原部落闻风丧胆的朱明先祖,此刻竟在这落魄天子的眉宇间一一重现。
然而下一秒,伯颜帖木儿眼中骤然迸出狼一般的凶光。
他右腿猛地一夹马腹,就在马蹄腾空的刹那,他左手如闪电般探出,五指成爪扣住朱祁镇左衽皮袍的前襟,右手同时按住天子右肩。
“反了你!”
随着一声暴喝,伯颜帖木儿腰腹发力,借着战马下落的势头狠狠往下一掼。
“砰!”
沉重的闷响震起一圈沙浪,年轻天子如断线纸鸢般从马背栽落,重重砸在黄土之上,激起一片尘雾。
后背着地的瞬间激得满地碎石飞溅,他的左衽衣领已被扯开大半,露出满是淤青伤痕的锁骨。
“嗬——!”伯颜帖木儿一声唿哨划破长空,数十瓦剌亲卫如狼群般从四面八方围聚而来。
铁蹄踏碎落日余晖,弯刀出鞘的铮鸣连成一片,转眼间,朱祁镇已被围在刀光剑影的囚笼之中。
瓦剌士卒们粗重的呼吸声混着皮革摩擦的声响,像一张渐渐收紧的网。
朱祁镇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一柄出鞘的弯刀抵住了咽喉。
伯颜帖木儿抬起手,慢条斯理地用拇指揩去溅到脸上的沙粒,指腹在颧骨上留下一道浅红的擦痕。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沙地上剧烈咳嗽的皇帝,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陛下,您这般薄情寡义,可真叫臣等寒心。”
“那些为您赴汤蹈火的将士们,若是知道他们的君父,连替他们求口吃食都不肯,可不知道该怎么议论您呢!”
伯颜帖木儿骨节粗大的手指摩挲着马鞭的皮革握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他忽然手腕一抖,三尺长的鞭身如毒蛇吐信般在空中甩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鞭梢在暮色中发出“啪”的脆响。
“陛下可知,何为为君之道?”
他突然提高声调,那条浸透汗水的牛皮鞭子在他手中像活过来一般,时而蜷曲,时而绷直。
朱祁镇浑身一颤,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尖大小,他的目光在伯颜帖木儿手中盘绕的马鞭与周遭寒光凛冽的弯刀间仓皇游移,方才强撑起的帝王威仪顿时土崩瓦解。
“啪!”
伯颜帖木儿甩鞭击地,炸响如惊雷。
朱祁镇顿时如惊弓之鸟般本能地蜷缩起身子,双臂条件反射地护住头脸。
羊皮袍袖下,他单薄的身躯止不住地战栗,像极了秋风中的枯叶。
“别打!……别打!……”
破碎的哀求带着孩童般的哭腔从指缝间支离破碎地漏出,带着不似人声的颤抖。
他死死闭着眼睛,睫毛在惨白的脸颊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即将到来的痛楚。
他的脊背紧紧贴着沙地,羊皮袍子被冷汗浸透,在暮色中蒸腾起淡淡的白雾。
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带动着锁骨剧烈起伏,宛如垂死挣扎的蝴蝶。
伯颜帖木儿眯起鹰目,满意地注视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朱祁镇。
年轻天子颤抖的身躯让他想起被狼群围住的小鹿,那种惊惶无措的模样,与初见时如出一辙,教他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他暗暗舒了口气,胸腔里积压的郁结似乎也随之散去几分。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鞭柄上的纹路,伯颜帖木儿眼前忽然闪过祖父马哈木溃逃时的狼狈身影,那年永乐大帝的铁骑踏碎了草原的黎明,将瓦剌的尊严碾作齑粉。
这份刻骨铭心的耻辱,本该在这位小皇帝身上讨回来才是。
那股蛰伏多年的恨意在他血脉中翻涌,却在触及朱祁镇沾满沙粒的苍白脸庞时,莫名化作了另一种灼热的躁动。
这般脆弱又这般倔强,让人既想看他臣服时楚楚可怜的模样,又忍不住想用掌心护住他颈后那块瓷白的肌肤。
这种矛盾撕扯得他心尖发疼,比战场上的刀伤还要难熬百倍。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伯颜帖木儿手腕轻抖,马鞭在空中甩出几个漂亮的鞭花,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鞭梢却始终巧妙地避开朱祁镇周身三寸,鞭影在暮色中划出虚虚实实的弧线,看似凶狠却连一片衣袂都未沾到。
他一边把玩着马鞭,一边拖长声调复述着四书五经中的圣贤之言,像教书先生考校蒙童般道,“这就是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陛下可记着了?”
何其讽刺!
一个蛮族鞑子,竟手持马鞭,对着大明天子高谈阔论孔孟之道,他引经据典时摇头晃脑的模样,活像个市井戏班里拙劣模仿儒生的丑角。
朱祁镇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曾几何时,这样的经义文章该由他端坐明堂,对百官娓娓道来,如今却要蜷缩在这黄沙之上,听一个鞑子用沾血的鞭子教他如何治国如何为君!
周围瓦剌士卒们粗鄙的哄笑,混着皮鞭破空的炸响,将这场羞辱演绎得愈发刺骨。
秋风卷着枯草掠过,仿佛连天地都在嘲笑这颠倒的世道。
伯颜帖木儿颐指气使地教训了皇帝好一通,才终于心满意足地摆了摆手,手下亲信“唰”地一声收回了架在朱祁镇颈间的弯刀。
冰冷的刀锋撤离时,朱祁镇顿时像脱水的鱼儿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伯颜帖木儿的手,那根可怕的马鞭还松松地缠在那粗粝的指节间,随时可能再度扬起。
伯颜帖木儿却手腕一翻,在马上装模作样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拱手礼,眼角堆起狡黠的褶子,“陛下何必这般模样?臣这可都是披肝沥胆的‘忠言’啊!臣是在忠心进谏啊!”
朱祁镇气得浑身发抖,苍白的脸颊泛起血色,被沙尘迷红的凤目里燃着怒火,“你管这叫——叫‘进谏’?”
伯颜帖木儿笑得更灿烂了,“陛下可知,我们草原上的劝谏方式,向来与中原不同。”
“昔年大金开国之际,国用维艰,府库空虚,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为戒奢靡,曾与群臣约誓为盟,凡国库钱帛,非征战所需,虽天子不得擅取,违者无分贵贱,皆杖二十。”
“此令既下,举国肃然,纵亲王贵胄过府库之门,亦必整冠疾行,莫敢斜视,如是数载,竟无一人敢犯。”
“及至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继位,虽国用渐丰,犹恪守祖训,彼时大金府库日渐充盈,然朝廷上下仍奉行节俭之道。”
“奈何某日金太宗酒瘾大作,竟趁夜私启府库,取钱沽酒,丞相点检发觉,星夜驰告于重臣完颜宗翰。”
“这位开国元勋最是铁面无私,当即在翌日朝会上当众奏明此事,群臣闻之,莫不震悚,经廷议,竟决议依祖制行罚。”
“于是众臣恭请金太宗离座,当场去衣受杖,实打实地打了二十军棍,杖毕,众臣又恭恭敬敬地将金太宗扶归御座,伏地请罪,金太宗自知理亏,非但恕众臣无罪,反赐酒慰劳。”
伯颜帖木儿用马鞭敲击着手心,高声狞笑道,“那金太宗乃金太祖之弟,他不但能赤手空拳,搏熊擒虎,还灭辽国、破汴京,逼得西夏国王向金称臣,然而如此盖世英雄,见群臣持祖训进谏,也得乖乖当众受杖!”
“倘或臣也像昔年金国重臣一般劝谏陛下,那陛下现在怕是早被扒下裤子,趴在那群明军俘虏面前,光着屁股挨打了!——哈哈哈哈哈哈!——”
朱祁镇只觉浑身血液都凝住了,此刻他面色煞白,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自幼深得孙太后溺爱,人人对他唯命是从,往日在乾清宫或奉天殿中,只要他与王振一个眼色,便有锦衣卫将犯颜直谏的大臣拖出午门,褪去官服杖责。
那些文臣即便被打得血肉模糊、皮开肉绽,也得拖着伤躯爬回殿中对自己叩首谢恩。
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也要面临这般羞辱?
伯颜帖木儿先前虽常在帐中调戏欺辱于他,但好歹顾忌着天子体面,闲杂人等不让轻易入内。
如今竟当着双方将士的面,扬言要效仿金朝旧事……
刹那间,朱祁镇眼前浮现出那极其可怕的一幕,瓦剌士兵将他生拉硬拽地拖到俘虏阵前,像对待寻常囚徒般扒去他的下裳。
那些曾山呼万岁的臣子,那些为他浴血奋战的将士,一瞬间都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君父被按在刑凳上。
板子落在皮肉上的脆响,俘虏们压抑的惊呼,臣子们的窃窃私语,还有瓦剌人的嗤笑,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他的耳膜。
他仿佛已经看到史官那支如椽大笔在青史上划下“正统帝受杖于虏庭”的刺目记载。
这是真真正正的奇耻大辱,纵是百年之后,也洗刷不尽。
土木堡之败尚可推诿于天时不济、将士不力,可若当真在这塞外荒原之上,被蛮夷当众褪裤受杖,他怕是死后都只能被发覆面、以糠塞口,到了地下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了。
想到这里,朱祁镇只觉得五内俱焚,眼前阵阵发黑。
这简直比将他凌迟处死还要痛楚万分!
他下意识地并紧双腿,浑身抖如筛糠,连牙齿都在不住打战,“你……你……不要乱来!”
皇帝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恐惧之中,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臂,拼尽全身气力不管不顾地喊道,“朕警告你!你……休得……休得放肆!昔年……昔年……”
他狠狠地咬了下舌尖,剧烈的疼痛感才让他勉强找回几分清明神智,“昔年完颜宗翰为金太祖左膀右臂,他自恃功高,才敢如此猖狂,你以为他落得了什么好下场?”
“灭辽破宋后,金太宗中风,卧榻难起,完颜宗翰见金太祖嫡孙完颜亶年幼可欺,便与金太祖庶长子完颜宗干狼狈为奸,不立金太宗亲子完颜宗磐,反而强立金太祖嫡孙为储,是为金熙宗。”
“那完颜亶虽为金太祖嫡长一脉,却自幼失怙,全赖完颜宗干抚养成人,完颜宗翰借此渊源,得以坐镇徐州元帅府,执掌天下兵符,其党羽高庆裔等盘踞朝堂,与完颜宗干沆瀣一气,把持朝政,可谓权倾朝野。”
“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那金熙宗又岂是任人摆布之辈?完颜宗磐不甘与帝位失之交臂,便与金太祖堂弟完颜昌暗中结党,金熙宗表面不动声色,私下却默许其与完颜宗翰一党明争暗斗。”
“先是一纸诏书,明升暗降,召完颜宗翰入朝为相,实则夺其兵权,继而以贪腐之名诛杀高庆裔,剪除其羽翼,那不可一世的完颜宗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腹尽丧,无能为力,未及一月便愤懑而死。”
“昔年完颜宗翰以贪渎国库之名当廷杖责金太宗,岂料数年之后,其心腹党羽最终亦皆毙命于‘贪腐’二字之下!”
“所以伯颜帖木儿,你今日若敢对朕效仿金国旧事,焉知你来日,不会步完颜宗翰之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