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导暗自神伤之余,忽闻萧詧威吓之言,也不露怯,不卑不亢道:
“南羸弱而北骁勇,自古铁律,无能更改者,据长江天险而偏安一隅已是不易,还妄言什么‘北伐‘?”
“侯景小人,且能纳为大将军,江南士族果真没落,无可扛大旗者,哪怕有雄主,也是枉然罢?”
一连两问,揭开萧梁当下窘境,可谓针尖对麦芒。
萧詧吃瘪,反而抚掌大笑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空谈无益。”
说着,亲自卸除宇文导身上枷锁。
宇文导一愣,茫然无措起来,张了张嘴,欲问何意,又恐是什么先扬后抑的招数,索性沉默,以不变应万变。
萧詧见宇文导无所适从,暗自腹诽了句,“只要孤不按套路出牌,就甭想跟得上,孤的节奏。”
萧詧可没指望,靠耍两句嘴皮子,就能策反宇文导。
只是在其心头埋下一粒种子,一粒杞人忧天的种子。
萧詧曾暗自估量,七日内,鲜卑铁蹄恐怕就要南下要人了罢!
七日内,足够使种子萌芽了。
宇文导自萧詧为其去除枷锁,一直到迈入刺史府邸,一直处于一种,魂游天外的状态。
期间,又攀谈了几句,无非是介绍一些襄阳的风土人情之类,已不再有针锋相对之语。
如此反差,反而令宇文导无所适从,心头一直盘算着,究竟在耍什么把戏?
原以为,一段时日的牢狱生活不可避免,可当萧詧递给他一套整洁衣裳,使其沐浴更衣时,他有些琢磨不透,这是将他这个降将,奉为上宾了么?
柏木屏风后水汽缭绕,宇文导浸在浴斛中,盯着浮在水面的艾草出神。
刺史府内,没有雕梁画栋,没有金碧辉煌,甚至于,被押入襄阳城时,临街的商铺、酒肆,都比府内华丽得多。
不都传,萧梁宗室奢靡成风么?
路过长廊时,余光瞥见一处草坪前,有者,正围成一个圈,踢着类似羽毛的物件,正玩得不亦乐乎。
晚宴上桌时,萧詧一一做了介绍,才知道,玩耍者,有岳阳王王妃及其令尊、令堂、兄长,有未过门的妾室及其兄,还有一双儿女。
令宇文导诧异的是,一同上桌的,还有一小沙弥,与一侍卫。
“中馈之事,悉由内子操持,一手好江鲜,胜过万千山珍海味,只当寻常家宴,不必拘束。”
萧詧举樽相敬,旋即问道:“木屐可适应?”
宇文导苦笑一声,“不曾穿戴过,足感不适。”
对于木屐此物件,宇文导初感新奇,一片木扁,两条绳带,亦可裹足行走,瞧着确实方便。
裹足行走后,宇文导开始推翻此前“瞧着确实方便”之想法,行走拖拉也就算了,还夹得足趾生疼,硬是摩出红肿水泡来了。
“多行走几日,也就适应了。”萧詧说着,晃了晃手中筷子,“好比胡人初入关中,也使不好筷子,久而久之,谁还用手吃饭呢?”
说着,桌下足尖轻点王妃脚趾。
王灵玉意会,朝萧詧埋怨道:“怎扯到汉、胡之分了,桌上一家亲,当不分彼此。”
萧詧故作尴尬,举樽自罚,“倒是孤失态了。”
宇文导十分感动,放下成见,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通过日常交流,萧詧将宇文导性格秉性,摸了个大概。
秉性醇厚,有仁义,多豪迈,结合史料,这是萧詧对其的评价,与其四叔宇文泰,成鲜明对比。
这愈发激起,萧詧拉拢之心。
之后数日,萧詧忙于公务,令羊鹍跟着宇文导,去城中各处逛逛。
一连数日,宇文导感受着襄阳的繁华与包容。
有为外邦商人提供免费住宿的驿馆,有自称“志愿者”的士族郎君团体,在渡口、在市集,摇旗为外商翻译口音,提供向导,他们高呼着口号,“有困难,找红旗志愿者。”
穿过坊间柳巷,时常能看到市令、主薄等冒着酷暑体察民情。
有甲兵巡街,沿街百姓皆自发提供茶汤与瓜果。
街头巷尾,不见衣不蔽体者,不见违法乱纪者。
“方至襄阳时,也如足下这般震撼,鹍久居京师建康,以为那里是天底下,最昌盛繁华的地方。与岳阳王治理下的襄阳一对比,小巫见大巫了。”
羊鹍说着,面露起自豪神色,“不知与长安相比,如何?”
宇文导苦笑一声,襄阳除了规模小些,综合看来,可比长安强多了;最起码,人与人之间的包容,长安就做不到。
“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杼,居者有其庐,老幼有从依,犹胜长安数倍不止。”
“若是普天之下,皆是这般,那该多好。”羊鹍憧憬着,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萧詧端坐于州衙案前,核对着春季封地的所有税收,当下还需向台城上交额定赋税。
对于何时截留赋税,萧詧以为,起码得是秋收之后,待萧渊明兵败,再做打算。
猛然间,萧詧打了一个激灵,倘若他能听到羊鹍憧憬之言,定会苦笑一声,道一句,“区区一个襄阳,他都得背靠济阳蔡氏的支持,才能安稳施政,殚精竭虑下,才有襄阳如今面貌。
天下皆如此?真当孤是如来佛祖了?”
这种小范围的仁政,自然可以靠个人魅力与能力维系,一旦脱离掌控,后果是很严重的,无论如何,未来中央集权,才是重中之重。
宇文导见羊鹍一脸向往神色,亦被感染其中,不由自问了一句,“天下皆如此,可能么?”
宇文导走着,答案无从知晓,唯有茫然而已。
有些事物,过于理想化,反而不切实际。
正如当年孝文帝汉化改革,以为胡、汉能携手共建美好大魏,现实却是不尽人意,六镇之乱,血淋淋的教训。
“宇文兄,看来是适应木屐了,竟走在了前头。”
身后传来羊鹍一言,宇文导一愣,几日前,脚趾被绳结摩得肿痛,因肿痛而不敢迈开步伐,方才失了神,不自觉加快了步伐,竟已不觉肿痛,怪哉!
宇文导蹲下查看,脚趾间竟结出一层皮茧。
“宇文兄,是绳结断裂了么?”
羊鹍见宇文导平白无故蹲下,还以为是木屐坏了。
宇文导全然不觉羊鹍询问之言,反而囔囔自语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