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美人痴

公主府。

太平寝殿。

李令月看着陆沉渊手里的瓷瓶,露出迷惑之色:“这是什么?”

陆沉渊走过屏风,拿起桌上夜光杯,倒了一杯葡萄酒,而后拔开瓶塞,往杯中倒了一小块黄白色的石头,那石头多孔质轻,入杯之后浮于表面,与酒液接触,骤然泛起一层幽蓝色荧光,如磷火般闪烁。

它的孔洞中开始渗出细密气泡,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石体逐渐膨胀,孔隙中喷出缕缕白雾,酒液温度略微升高。

当那白雾飘入鼻息时,气息凛冽如朔风,肺腑为之一畅!

“咦……”

李令月心中惊异。

她看的分明,这东西并不是法器,也不是天材地宝,里面没有半分元气,却能引发如此异象。

再联想陆沉渊之前的话,隐隐有些明白了。

“此物名叫【海气石】,是在机关虎蛟中发现的。”

陆沉渊解释道:“它本是沿海盐碱地中形成的一种特殊矿物,也叫【伏火硝石】,偶尔会有炼丹师自丹炉中炼出此物,它只有一个用处,便是遇水生气。”

这是慧眼观察的结果。

但其实,这东西就是过氧化钠化合物,潜水艇中常用的换气剂。

陆沉渊一看它颜色,再察觉它对眼睛和呼吸道的刺激,以及铁桶中的腐蚀痕迹,立马辨别出这东西就是过氧化钠。

遇水可生成氧气。

他当时就猜到,那头机关虎蛟不是当船用的,而是当潜艇用的。

所以,红绡的来处,并不在暗河上下游,而在暗河河底!

考虑到虎蛟动静大、易察觉,他们的藏身之地,必然离地宫不远。

甚至可能就在正下方!

丘神绩他们如果只沿着河道找,找一辈子也别想找到!

陆沉渊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越说越是畅快,一想到丘神绩那帮人此刻还在河道上做无用功,便忍不住唇角微扬——

狗日的丘神绩,老子手里攥着最要紧的线索,你就算猜到他们在河底又如何?

你不懂红绡用了多少海气石,就算不到她潜了多久、多远,河底无光,暗流湍急,你们这帮狗贼摸黑搜寻,比在河道上瞎转还要难上十倍!

想抢老子的功?下辈子吧!

他眉梢眼角都透着志得意满,那股子胜券在握的锐气,衬得整个人都明亮起来。

李令月凝视着他的侧脸,将那飞扬的神采尽收眼底。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衬得那抹笑意愈发张扬夺目。她心头莫名一颤,出神地看着那张脸,手中画笔墨滴落下,在金猊图的边缘洇开一团突兀的污痕。

“殿下?”

陆沉渊的声音忽然响起。

李令月回过神来,惊得手腕再颤,第二滴墨“啪”地落在宣纸上,正巧污了金猊的前足。李令月心头一跳,抬眼正对上陆沉渊似笑非笑的目光。

“陆沉渊!”

她倏地掷笔入筒,袖袍带翻了砚台,墨汁溅在裙裾上也不顾了,恶狠狠道:“你把这画给本宫救回来!”语气凌厉,耳尖却隐隐发烫。

她竟然看一个男人看入了神,还让那男人发现了……

好想找个洞钻进去……

陆沉渊忍住笑意,不慌不忙地躬身:“卑职斗胆。”

他执笔蘸墨,笔尖在污损处轻轻一点,墨色晕开,竟化作金猊足下踏着的祥云,又几笔勾勒,云纹间隐现明月孤峰,将第一点墨污勾连化散,与原本的金猊图浑然天成,最绝的是他顺手在留白处题了一首小诗:

——

骊山夜雨涨秋池,金猊吐雾月沉时。

莫道丹青容易改,最难描是美人痴。

——

时机难得,再添一把火。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鎏金灯树上的烛火明灭不定。

李令月的目光死死钉在最后那句“美人痴“上,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袖口,明明夜凉如水,她却觉得有团火从耳后一路烧到心尖,连带着呼吸都急促起来。

“陆沉渊!”

李令月忍无可忍,怒目而视,好像很凶。

陆沉渊压根不怕她,好整以暇地欣赏她的表情:“我在。”

“你……”

李令月看他那可恶的表情就想拔剑,可是拔出剑来也不知道砍谁,索性不再看他,猛地抓起画轴,近乎粗暴地塞进他怀里,连声说道:“送去灵猊殿装裱!现在、立刻、马上去!”

“……”

陆沉渊心中暗笑,刚才还让我躺着,现在开始往外撵了。

你忘了我是病号了吧。

不过……

他的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尖上一扫而过,眼底笑意更深。

能看到这般难得的景色,吹点凉风也值了。

“卑职,领命。”

他从容接住画轴,躬身时唇角微扬,那抹笑意似有若无,却偏生带着几分了然于心的意味,看得人愈发心头火起。

李令月咬牙切齿,陆沉渊知道该适可而止了,再逗下去,就不是羞,而是怒了,转身就走。

殿门开合的声响过后,李令月这才松了口气,疾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雕花木窗,初冬的夜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脸上滚烫的温度。

“可恶!”

她低声斥道,盘腿坐在云母屏风后的蒲团上,双手掐诀运转周天,可往日如臂使指的内力今日却像脱缰的野马,三个大周天过去,非但没能平息那股燥热,反而让那张可恶的脸越发清晰起来。

最可恨的是那句“最难描是美人痴”——他分明是故意的!

这该死的家伙!

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令月不断深呼吸,平复心情,半晌忽然想起什么。

她举起传声戒,灌注神识:“清霜,去把《天工卷》的来历告诉他!”

元清霜都不用问这个“他”是谁,直接答应下来,奇怪道:“殿下,他不是在您的寝殿吗?”我现在进去合适吗?这还用我说吗?

“我让你说你就说!”

李令月好像很生气,可元清霜听出了她话中藏着的情感,心道准是陆沉渊又做了什么,让公主“生气”了。这人也真有本事,能把修炼《太易玉宸章》的公主殿下屡屡激地情绪起伏,偏偏公主还没杀他,反倒有点乐在其中。

“是。”

“他现在正往灵猊殿走,你知道该注意什么。”

“是。”

“另外,他有阿史那燕的线索,你帮着点……不过,若真如他所说,倒也不用急于一时,丘神绩他们搜不到,却也堵住了出路,不必担心她逃跑。你先去库房取一件五品……不!六品!取一件六品兵器给他,让他先恢复元气,再抓人不迟。”

“是……”

元清霜脸色古怪,您就不用遮掩了,赏六品也是逾制!

李令月仔细听元清霜的语气,好像没什么异常,以为口误遮过去了,咳嗽一声,故作镇定:“顺便把下午查出来的案卷交给他。”

“是。”

“还有……”

“殿下有何吩咐。”

“他手里有幅画,你、你找巧匠裱起来……再找人摹一幅假的……原画送我房间……明白了?”

“?”

明白什么?

元清霜愣了一下,没太懂意思,但听公主话音越来越低,直觉告诉她,再问容易出问题,只能先答应下来,那边立马断了联系。

元清霜一头雾水,先去宝库挑了一件六品里品相最好、分量最重、金气最盛的兵器,到半路等候陆沉渊,一见陆沉渊,再看那幅画,还有那首诗,瞬间明白了……公主想要又不好意思,居然想到用假的换真的……

连猊君都骗啊……

这可真是……

元清霜满脸惊奇地看向陆沉渊,忍不住道:“陆大人应该有几位红颜知己吧。”

“元掌事还真看得起我。”

陆沉渊笑了,指着自己的脸,无奈道:“像我这种官卑职小的,谁会青睐?”

“陆大人谦虚了。”

元清霜其实早知道答案,有关陆沉渊的一切情报,她都已经看过。

正因为看过才觉得不可思议。

情报里可压根没提他会琴棋书画的事,虽说造诣不算多深,但无论画作、诗作都是能拿得出手的,这就很难得了。

最要紧的是能根据一身所学“投其所好”,无论是对金猊的调香、弹琴,还是公主的丹青、题字,他都能把学过的东西充分利用到极致,这份急智当真不一般。

以他的才华,不应该是之前木讷本分的样子。

怎么突然之间,好像变了一个人……

陆沉渊才懒得管她在想什么,视线压低,注意到她手里提着一柄大锤。

那锤子一看就不是凡物,锤柄长约三尺八寸,锤头呈八棱铜柱,每棱暗刻云雷纹路,通体青黑中泛着紫铜光泽,元清霜拿在手里,有点违和,却很轻松。

“这是六品上阶灵兵【雷音锤】。”

元清霜注意他的目光,干脆把锤子递给他:“北魏年间,天降陨星于华山之巅,巧匠愚鲁子开炉冶炼,取其精华,混合南海沉铜,在雷雨之夜借天雷淬火而成,煞气很重,金气很足,公主殿下特命我将此锤送你,恢复元气,再做图谋。”

好人啊……

陆沉渊都有点感动了,正色道:“劳烦元掌事替我谢过公主。”

元清霜眨眨眼,笑道:“还是你自己谢吧。”

她又拿出一份案卷:“这是别院主人裴九郎的情报,你先看看。”

陆沉渊单手接过锤子,纵然身体虚弱,这一百八十斤的锤子拿在手里,依然很轻松,他只用半个手掌,拇指按压,小指上扣,便牢牢锁住锤柄,而后用剩下三指配合另一只手,展开了那案卷,双手拿着仔细阅读。

——好像那夹的不是一柄锤,而是一支笔。

元清霜见此不禁赞叹,《吞金宝箓》难练,可是练成了也是非同凡响。

她提锤子靠的是真气,陆沉渊则单纯靠肉身力量,他这还只是初步练成《金阙经》而已,便有了这么强大的肉身,若练成全本,再得公主暗助,前途不可限量。

陆沉渊看的很认真。

元清霜默默带着陆沉渊前往灵猊殿,期间小心注意驸马方向,以免再有许鹤之流出来闹事,这也是公主担心的——今天的事做的有点过火,无论武承嗣还是她,武家人不敢动她,有可能迁怒,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心无大错。

陆沉渊边走边看,很快看完,跟猜想的差不多。

——裴寂之后裴九郎,意外发现某种技艺,靠着解密那种技术,造出一个类似八音盒的东西【律吕仪】,借机敛财,在短期内迅速崛起。

——突厥人应该是通过律吕仪逆向发现那种技术,找上门来,或者与裴九郎联合,或是已经吞并,【元戎神弩】、【机关虎蛟】多半都与那技术有关。

——此二者都是隐仙顾云升所造,那么这种技术的主人是谁,便不言而喻。

——谢停云说过“阿史那燕并未离京,而是妄图在城中密谋重宝。”现在看来,就是为了隐仙秘术,再结合红绡和虎蛟,毫无疑问,裴九郎、阿史那燕解密这种秘术的地方,就是他们的藏身之地,也就是暗河河底。

所有线索串联在一起。

陆沉渊沉吟道:“如此看来,那血池中的尸首,应该都是机关师了……”

“佩服。”

元清霜马上转头看他,奇道:“陆大人当真机敏过人……王逸之在血池里找到一样东西,是万象门二公子‘妙手’石明秀的机关手,还看到了其他机关残件,因此推测那池里应该都是机关师……可你还没来得及查看血池,是怎么猜到他们身份的?”

陆沉渊笑道:“谢千翎为了安我们的心,说过一句话:‘三劫神箭威力惊人,可制作也是极难,技术已经断代失传,以突厥现有工艺,是做不出来的。’裴九郎并非机关师出身,突厥人的机关造诣也不深,他们靠什么解密机关术?只能求助能人,这技术又至关重要,求人可能泄密,不如抓人,那最后,抓的人也只能变成死人……

这么多的尸首怎么处理才能既不引人注意,又能消失不见?烧了有火有烟有味,埋了可能被水冲出来或者被人挖出来,都有隐患,只有喂蛊虫最合适,既养了蛊,又没了血肉,剩下一堆骨头,想辨认都难……可惜啊,估计是藏的时间太久了,松懈了,不搜身就扔进去,留了这许多破绽。”

陆沉渊表情随意,说的内容却精准到可怕。

元清霜突然停下脚步,仔细看他。

陆沉渊皱眉回头:“怎么了?”

元清霜面色凝重:“难怪你能让公主殿下另眼相待……如此洞察力,自然能急人之所急,给人之所需……希望你不要把这份智慧,用在不该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