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透的时节,宋宅后院的梅树压弯了枝。宋玉书坐在青石板上,看母亲踮脚摘梅,竹篮里的樱桃毕罗还冒着热气,酥皮边缘烤得金黄,果酱是去年腌的梅饴混着新摘的樱桃,甜香裹着晨露在空气里飘。幼妹阿沅蹲在他脚边,用树枝在地上画歪扭的小人,腕间银铃随着动作轻响:“哥哥画的阿沅有三只眼睛!”
“小妮子胡说。”玉书刮她鼻尖,墨笔在宣纸上又添两笔,给画中人补上银铃。父亲的咳嗽声从书房传来,他搁下笔去添茶,案头摊着未批的公文,镇纸是块螭龙纹玉佩,正是父亲年轻时游学时从白鹿书院带回的。“学业莫要荒废。”父亲抬头,目光落在他腕间的长命锁上,那是母亲亲手编的,绳结里藏着他的生辰八字,“世道不太平,书院里多留心。”
启程那日晨雾未散,母亲往他包袱里塞了六块樱桃毕罗,油纸包上还带着灶火的温度。“到了书院给家里写信。”她的手在他腕间多停了一瞬,金镯子滑到肘弯,露出内侧未完工的缠枝莲纹——去年冬日她总说等开春当了镯子凑束脩,此刻却崭新地戴在腕上。阿沅抱着他的腿不肯放,银铃叮当响成一片:“哥哥早点回来,阿沅给你留梅子!”
渡船在江面上晃了三日,玉书再未见过如此浓的雾。等他在某个梅子黄时的傍晚叩响家门,铜锁却“咔哒”自行弹开,门环上的苔衣在暮色里泛着幽光。熟悉的檀香味混着若有若无的腐甜涌出来,像极了书院后山潮湿的梅雨季。
“我的儿!”母亲从照壁后转出来,杏色襦裙簇新得刺眼,绣着的缠枝莲纹竟与他包袱里的长命锁绳结分毫不差。她的手指扣住他手腕,金镯子硌得人生疼——那本该是当了的镯子,此刻却在她腕上泛着冷光,内侧的缠枝莲纹已绣满,花蕊处用朱砂点着细小的“囚”字。
正厅八仙桌上,樱桃毕罗的酥皮裂着缝,艳红果酱淌成血溪。阿沅趴在桌沿,袖口滑到肘弯,露出的小臂青白如纸,皮肤下浮着暗紫色的网状纹路,像是被人用指甲在血管上刻了张网。她仰头冲他笑时,嘴角咧得异常宽大,糯米牙缝里卡着半片指甲盖大小的红肉,血珠正顺着齿缝往下滴:“哥哥吃这个,娘新做的毕罗。”那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纸,软塌塌地粘在耳底。
入夜后雨丝变密,西厢房的纸窗被风掀开条缝。宋玉书望着对面厢房,碧色烛火在窗纸上投出父亲的影子,深绯官袍的后颈处有块铜钱大的暗斑,边缘呈锯齿状,像极了他曾在书院医书里见过的、仵作剜去枕骨的切口。他摸向袖中罗盘,那是父亲去年送他的生辰礼,铜针突然逆时针疯转,指针尖端渗出血珠,在木盒底画出个歪扭的“死”字。
寅时雷声响彻云霄,玉书踩着青砖往后园走,石缝里渗出的黑水粘稠如膏,踩上去发出“咕啾”声。假山石上布满细密的抓痕,每道痕迹都带着向上的弧度,像是有人被拖行时指甲抠进石面留下的。腐臭味越来越浓,东厢房的黄符封条在风中翻飞,朱砂写的“镇”字已褪成浅红,像道未愈的伤口——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离家时,这里还是阿沅的绣房,窗棂上贴着她亲手剪的梅花。
“书房第三格暗匣……”嘶哑的声音从廊柱阴影里飘来。玉书转身,看见老仆福伯蜷缩在墙角,左半边身子爬满白胖的蛆虫,腐肉从领口翻出来,露出底下青紫色的皮肤。他递出个油纸包,纸角浸着黑血:“三年前……老爷夫人说要等您回来……”话未说完,半片烂掉的嘴唇落在青砖上,蛆虫顺着他下巴爬进衣领,而那油纸包的纹路,竟与母亲当年包毕罗的一模一样。
檐下的纸灯笼突然齐明,幽蓝的火苗里浮着人脸。玉书白日里见过的母亲、阿沅、甚至门房的脸都在灯笼里扭曲,母亲的脸涨得通红,嘴张得能塞进拳头,反复尖叫着同一句话:“我儿为何要醒!”灯笼骨架发出“噼啪”声,火星溅在地上,竟烧成小小的人耳形状——他忽然想起,离家那日母亲追出来,鬓角别着的正是这样一盏小灯笼。
祠堂的门轴转动时,带出阵陈腐的潮气。供桌上三块灵牌蒙着薄灰,墨字清晰如昨:“先考宋明诚之位”“先妣刘氏之位”“次女宋沅之位”,立牌日期正是三年前他收到“阖家安好”家书的那一天。他的手指抚过牌位边缘,木头上竟有新鲜的指甲划痕,像是有人昨日刚刻上去的——而那字迹,与他离家前替阿沅描红时的笔锋分毫不差。
暴雨冲垮东墙的瞬间,玉书在瓦砾堆里看见半截焦尸。碳化的手腕上,那只本应在当铺的金镯子还闪着冷光,镯口内侧的缠枝莲纹中央,“囚”字朱砂印格外刺眼。记忆如惊雷劈开脑海:三年前白鹿书院突发时疫,他趴在桌前写家书,鼻血滴在信纸上晕开墨字,同窗们发着高烧来敲他的门,开门时却看见他们眼窝淌着黑水,嘴角咧出不自然的笑——原来那时,他已染了疫病,倒在床板下,听着更夫报丧的声音数到九百九十九。
更鼓声混着骨笛声从地底传来,廊下灯笼接连爆裂。玉书看见无数个自己从池塘里爬出来,皮肤溃烂流脓,每张脸都在福伯的腐烂面容和自己的完好五官间切换,像是被雨水打湿的年画在不停褪色。他摸到腰间螭龙佩玉,那是父亲的贴身之物,此刻温润的触感突然变得滚烫,掌心烙出焦黑的“枉死”二字,字迹与祠堂灵牌上的墨迹一模一样。
母亲的手从青砖缝里破土而出,腕间银镯叮当乱响。她的发髻里插着鎏金步摇,尖端滴着黑水,化作锁链缠住玉书脚踝。“我儿莫怕,”无数个母亲的脸从碎裂的灯笼里飘来,每个都穿着簇新的杏色襦裙,嘴角裂到耳后露出尖利的牙齿,“娘给你备了永生宴,九百九十九盏灯照着,再也不会分开……”那声音里混着三年前渡口的风雨声,那时他以为母亲在身后喊他,回头却只看见雾茫茫的江面。
八仙桌上的樱桃毕罗已彻底腐烂,霉斑下露出带齿痕的生肉。父亲的官袍里钻出红头蜈蚣,顺着桌沿爬向玉书,每只蜈蚣的背甲上都刻着生辰八字——正是他在书院见过的、道士做法时用的锁魂阵纹样。阿沅啃着块带骨的肉,抬头冲他笑时,眼窝里突然涌出黑水,细小的骷髅头从黑水里浮出来,正是三年前他在书院后山见过的、埋着九百九十九盏灯的地窖里的景象。
螭龙佩玉突然炸裂,飞溅的玉片削断母亲的手指。掉落的金镶玉指甲套里,蜷缩着只长满人眼的蜘蛛,每只眼睛都映着玉书的倒影,倒影里的他穿着寿衣,正被道士钉入棺椁——原来三年前,家人为了留住他即将消散的魂魄,请来道士布下锁魂阵,用九百九十九盏灯困住他的残魂,而这宅子,早已是座用尸骸堆砌的阴阳宅。
假山石崩塌,露出藏着九百九十九盏残灯的地窖。灯油早已干涸,每盏灯的绢面上都画着宋家人的脸,玉书的画像被刻在正中央,眉心点着朱砂,正是道士做法时的模样。整座宅院开始扭曲,朱漆廊柱渗出黑血,雕花窗棂化作肋骨,青砖地长出湿润的肉膜——这根本不是什么老宅,而是具用他的魂魄喂养的巨大尸骸。
阿沅扑上来咬住他的肩膀,尖牙撕开的伤口里涌出幽蓝的光点,像极了地窖里残灯的余光。光点落在母亲的银镯上,熔出个古篆“囚”字,镯内侧的符咒终于显形——那是用他的生辰八字和鲜血写成的锁魂咒,正是三年前母亲为了留住他,狠心将全家魂魄献祭,只为让他的残魂在灯油里永生。
池塘里的腐尸们齐声尖啸,玉书在剧痛中望见灯笼阵最后的蓝火。他扯断福伯脖颈间的招魂幡,腐肉剥落处露出书院山长的脸,山长的眼珠掉进池塘,激起的水花里浮现出当年场景:道士将锁魂钉打入他的天灵盖,母亲捧着盏人皮灯笼接住溅出的脑浆,灯笼上写着“宋氏血脉,永世存续”——原来那些温馨的过往,都是锁魂灯制造的幻象,真正的宋宅,早在三年前的时疫里成了废墟。
地窖残灯同时爆燃,火焰中,阿沅的脸忽而变回三年前的模样——雪夜里,她发着高烧趴在他背上,腕间银铃清响:“哥哥,阿沅不怕。”忽而又焦黑成炭,声音沙哑:“我们等得太久了……”玉书抓住她的手,触感像风化的纸,轻轻一握就碎成灰,灰烬里躺着半块带齿痕的樱桃毕罗,那是他离家前最后一次给妹妹买的点心,原来一切的温馨,都停在了那个梅子黄时的清晨。
暴雨在黎明前停歇,废墟上爬起个浑身焦黑的书生。货郎路过时吓得跌倒,却见那人从碳化的皮肤里蜕出新肉,腰间螭龙佩玉完好如初,只是佩玉背面多了行小字:“九百九十九盏灯,锁不住归乡人。”货郎揉眼再看,哪里还有什么宅院,只有三座孤坟立在荒草间,坟前摆着九百九十九盏残灯,灯芯上的火星明明灭灭,像极了未散的魂魄。
风过处,残灯齐明,映出坟前新长的梅树,枝头挂着未熟的青果,像极了三年前那个梅子黄时的清晨,母亲站在门前送他离开,鬓角别着的,正是盏小小的纸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