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惊梦 三

第41章 惊梦 三

今天是第一任亡夫的忌日,他死在正月十六,死于车祸,让一辆拉瓦片的拖拉机撞入河里。传闻那辆拖拉机是从后面开过来的,从坡上冲下来,也许是刹车坏了,开拖拉机的师傅一紧张,原本是在路中央飞奔的拖拉机,却在离王大发只有两米远的时候车头突然一拐,狠狠地撞上王大发,撞断石桥栏,投入滚滚的河水中。

据目击者称,他们看见王大发扑进河水的样子,双臂张开,姿式优美。那一年的这个时候,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雨,河水暴涨,连个尸体都捞不上来。

她焚了一束香,朝亡夫的灵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把香插回香炉,取了一叠冥币,蹲在地上默默地焚烧。耳边仿佛又响起阿婆的叹息:“真是冤祸呀!”

尽管心里不乐意,还是嫁了,嫁给其貌不扬的王大发,嫁给这厚道得近乎木讷的男人,这个大她八岁却只懂得下地干活的男人。然而母亲却很高兴,山沟沟里的姑娘能卖个350块就不错了,她的女儿却卖了485块,这在当地一度成为美谈。母亲用这些钱把房子翻新,还多盖了两间,手头上还有剩余,哥哥的婚事很快就定下来了。可她结婚时,母亲只给她买了一身四块钱的衣服以及一只三块钱的箱子,箱子里头装着她在娘家穿的旧衣裳。她拎着那箱破旧的衣裳,心像那年的倒春寒。

他们结婚的那天晚上,他只穿着背心和裤衩,冷得哆哆嗦嗦地站在床前结结巴巴地问她:“我可不可以……到床上睡?”

她的心寒了半截,倒抽了一口凉气之后没好气地道:“随你!你睡地上也没人不许。”

他看了看脚下阴冷潮湿的地,小声地嘟哝着:“地上……太冷。”

她吹了灯,先自睡了,却听他心有不甘地道:“你没来的时候我都睡在床上……”

她翻了个身:“你爱睡哪睡哪吧!”男人这才嘿嘿地傻笑着摸黑上了床,躺到另一头。

那个晚上没有一丝睡意,耳边传来男人沉重的呼吸声。心中那个美丽的梦——关于倚靠在一个男人厚实的胸口或枕着他有力的大腿的梦折磨得她夜不能寐。

就这样磕磕碰碰的,倒也过了大半年,婆婆一病不起,临终前拉着儿子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大发啊,你媳妇的肚子怎么就一点动静也没有呢?到你这一代是单传,你可不能让王家的香火断在你手里啊!……”

男人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每日依旧忙忙碌碌,种地、料理家务,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单调却也单纯、充实。家里粮食满仓,还能粜出几担,换几个钱;院子里也是鸡鸭成群,日子过得不算富裕却也还滋润。母亲说,一个女人干嘛非得嫁人?不就图个一辈子吃穿不愁?心中那个美丽的梦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淡化了,无论是厚实的胸膛还是有力的大腿都许久不曾入梦来。过日子就是过日子,脚踏实地地过日子,也许不该心存妄想。

后来不知怎的,流言蜚语开始像厨房的油烟四散弥漫。那天,王大发干累活坐在田埂上吸旱烟,地里的几个汉子就都凑过来,一边吸着王大发卷的旱烟一边拍着他的肩头调侃他:

“王大发,你是不是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抱着枕头?”

“你小子吃了什么仙丹,你媳妇长得那么水灵你都不心痒?当心她让人家拐跑了!”

“大发,你是真能挺呢还是真无能?要是我老婆,我早给她干出个肚子来了!……”

几个汉子肆无忌惮地大笑,又说上一两个荤段子,互相取笑一番之后,嘻嘻哈哈地走了。

她在地里干活,那些汉子的话倒是听得真真切切。王大发便叫她先回去做饭。中午王大发回去的时候,饭也不吃,只顾坐在床板上“吧嗒吧嗒”地吸旱烟。

终于有了一个孩子。男人欣喜若狂,女人喜忧参半。王家的香火想来不该断在他的手里,婆婆在九泉之下该不会再有太多的遗憾,男人走出家门也能抬头挺胸,不致招人闲话了。不论是喜是忧,却总归带着那么一点不甘心。有了孩子,意味着要踏踏实实,不能有其它的想法,一心不能二用。然而少女时代的梦想,在脑海中却越发清晰了。原来它并未被时间冲淡,只是偷偷生着根,在适当的时机萌芽。

紧挨着她家的那个房间是用来放柴草的,主人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时常抱着柴草出入其间。终于有一天,小伙子带着一个模样生分的小媳妇来腾柴草,腾完柴草,小伙子又搬来一张木梯,提了一桶泥浆在屋顶上涮涮补补,直到天黑才收工。

几天后,搬来一位阿婆,看起来像个热心人,总是热情地跟她打招呼,有时还上她家串串门,唠叨家常,这才知道,原来阿婆的小儿子最近刚结婚,房子狭窄,才搬来同她做邻居。

日子一直波澜不惊地过着,直到那一天。新年喜庆的氛围还没消退,便迎来她平生最悲惨的一天。

那几天一直是阴雨连绵的天气,下得让人的心里不踏实。她刚升起火要做午饭,“怦”的一声,门被粗暴地撞开,门口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平日里经常跟王大发开玩笑的汉子。汉子惨白着脸气喘吁吁地说:“你们家大发……大发……让拖拉机……给,给撞了!”

“什么?!”她问,好像听不懂汉子的话。

汉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大发……大发,让拖拉机从桥上……给撞到河……河里去了!……”

她一把推开汉子,冲进茫茫雨幕,感觉天忽然塌下来般的昏昏沉沉。

浑浊的河水打着漩涡冲向前方的浑浊。岸上,一个女人披头散发沿着河水狂奔,嘴里一声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

“大发!大发!……”

声音凄厉而无助,像风雨中飘摇的一株草。

雨停了,水也退了,遗体没能找到,只找到他的外衣。大水淹了岸边的一片地,水退的时候,那件蓝色的外衣就挑在一株弯了腰不堪重负的油菜花上。

草草地盛殓了那件外衣。灵堂前,她一身重孝跪坐在地上,几日来一直是天塌下来般的昏昏沉沉。母亲不知何时赶到,时而擂着空空的棺材时而捶胸顿足:“王大发啊你这短命鬼,你可害苦了我女儿!可怜我的女儿才二十岁呀……”

夜呵,是那样的凄清和漫长!她抚摸着旁边冰冷的枕头,耳畔已少了一个人的呼吸声,他走得那样匆忙,连一句话也没能来得及留下。棉被还是那一件,可是从晚上到早上,从晚上盖到早上,脚丫,却还是冷冰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