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首“独响乐”

贝多芬音乐的宏伟大厦,是由三座殿堂构成的。九部交响曲只是其中之一。第二座是所谓的钢琴家的“新约圣经”,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这种音乐虽然只用一架钢琴来表达,表面上看来似乎远不及管弦合奏的交响乐那么声势浩大,其实不然。无论以构思的深刻、情思的丰富、表现力的强大来说,都叫人觉得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也是一种交响乐。不过,它是由一个人一双手在一架钢琴上弹奏出来的交响乐。难怪也曾有人要把奏鸣曲这个词译成和交响乐对称的“独响乐”了。这种一人一琴上独唱独白,而又完全能向一支大乐队挑战并与之抗衡争雄的音乐,也不妨认为它比起交响乐来是更难能也更可贵的吧!此即所以自从莫扎特、贝多芬与舒伯特三家以来,在钢琴奏鸣曲这个领域中仍有众多的大师在努力驾驭这体裁,不够大师水平者炮制的钢琴奏鸣曲更是汗牛充栋,然而能够追上上述这三大家之作,可以收入“必读曲目”者竟是寥若晨星了!够得上贝多芬的奏鸣曲水平的,简直想不出来。钢琴奏鸣曲竟是从此衰微了!巨人不再出,巨人的“独响乐”自然也就不可得而闻了!

要通读贝多芬的九部交响曲,我们还是有时间办到的。可是一般的爱乐者恐怕很少有人通读过他这三十二首奏鸣曲吧?要读这样深度不一、可读性也各有不同的一部“新约”,的确是谈何容易!更叫人为难的还是时间与精力的大问题。我们还得匀出时间上贝多芬大厦里其他展览厅去巡礼!何况在这大厦之外还有更广大的“乐土”等着我们去观光呢!在这三十二首奏鸣曲中,有一部分虽然其价值大大超越其同类之作,我们只好暂且割爱,也不收入“必读曲目”了。这里指的是贝多芬晚期的几首奏鸣曲,像作品101、106、110等。这些都像杜甫诗中所谓“庾信文章老更成”之作,因其声名煊赫令人敬畏,往往只呼那个作品号码就知所指为何曲了。其中最了不得的是“106”。它也是音乐文献中少见的庞然大物。演奏技术的要求固然是高难度,诠释演绎之不易更不用说了。并不是每位钢琴家敢轻于一试的。听这几部贝多芬暮年之作,听者要进入角色也是艰难的。哪怕你已经熟悉了他的前期之作,猛一听这些也必然感到惊诧:怎么回事,熟悉的大师成了陌生人啦?这也正好可以说明贝多芬的伟大,他总是勇猛精进,敢于自我变法!

全部通读三十二首奏鸣曲,恐怕只能作为一个美妙的悬念,留待你退休之后的余年去努力实现了。其实,从19世纪以来,人们也只是从其中挑出五六首来经常听听也就感到相当满足了。

究竟选哪几首?时代有变迁,听众口味与水平有变化,再加上演奏家和乐评家在“导向”上起的作用,选法不一。有时候也有某一首特别受人宠爱的情况。例如一首比较早期的奏鸣曲,即《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其中的一个乐章是葬礼进行曲,上个世纪一度大为流行。但今天,似乎没有人特意挑出它来演奏或欣赏了。

经过漫长时光与广大爱乐者长期反复“筛选”,终于形成了某种“同感”,人们的兴趣集中于以下这几首奏鸣曲:《悲怆》《月光》《暴风雨》《热情》《黎明》与《告别》。选编的乐谱和唱片的流行反映了公众这种共同的选择。

这几首作品中,最为广泛流传的,不消说是《月光奏鸣曲》了。当你尚未开始追求音乐女神之前,一定早就听说《月光》,神往于那构思虽俗而颇妙、很能引发联想的音乐童话了。真难统计到底有多少男女是在这篇音乐童话的勾引下走上了爱乐的天路历程的!编造这个弥天大谎的诗人雷尔希塔伯,是应该领取爱乐协会的金质奖章,还是要受到造谎欺人的谴责呢?

《月光》这一被附会与妄加的标题和那篇捏造的故事把此作装扮得似乎很容易理解了,实则在一般欲求甚解者的耳中它绝不是明白易解的。徐缓的第一乐章,技术上看似并不难弹,许多爱好者都可以到键盘上去自得其乐地奏弄一番。听乐者如要印证那篇故事中的描写,这个乐章也最合适了。其实那全曲的三个乐章都包含着一种经得起不断开掘的丰富性与深刻性,而其意象和意味又可谓人听人殊,很不一致的。

《月光》中短得不消三分钟便可听完的小步舞曲(实质是谐谑曲)乐章,也许可以认为比它的前后两个乐章更难索解,也更耐寻味。自从李斯特意味深长地称这一乐章为“两个深渊之间的一株小花”以后,这株小花的异样的魅力是更加引人注目了。人们知道,在全部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中,钢琴大王公开演奏得较多的只不过屈指可数的几首,而其中又以《月光》弹得最多,所以他的话并不是信口说说的。

除了《月光》,一般人最熟悉的就是《热情》。比较不大为人所注意的是《暴风雨》。这是极可惜的。此作同莎剧《暴风雨》其实没有什么联系,听赏时不必牵强附会,当一篇纯音乐作品来听就好了。你可以从曲中感受到一种苍凉的情怀,心事浩茫的阔大而深沉的意境。要了解贝多芬的音乐,这首《暴风雨奏鸣曲》是不可不反复倾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