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白蟒缠甲

洛阳·西园

蹇硕私邸

烛火摇曳，檀香袅袅，却掩不住殿内那股阴冷腐朽的气息。

十常侍围坐在一张紫檀木案几旁，每个人的脸都被跳动的烛光映得半明半暗。

蹇硕捏着一枚蜜饯，突然“啪“地将其捏碎，糖渍溅在绣着金线的袖袍上。

“袁隗这老匹夫！“他尖细的嗓音里透着压抑的怒火，“和我等共同扶持张角，却纵容袁绍那小子在冀州斩杀张白骑，坏我等大事！“

张让慢条斯理地斟了杯葡萄酒，猩红的酒液在夜光杯中晃动，映着他阴鸷的眼神：“蹇公稍安勿躁。

咱家刚收到广宗密报——“

他枯瘦的手指蘸着酒水，在案几上缓缓写下一个“袁“字。水迹在烛光下泛着血色的光泽。

“卢植军中搜出了这个。“赵忠接过话头，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袁本初与张角麾下渠帅张白骑的往来书信，上面还盖着渤海太守的私印呢。“

段珪突然尖笑出声：“有趣！袁绍前脚刚斩了张白骑向朝廷表功，后脚就被咱们抓住了把柄！“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众人脸上阴影幢幢。

“问题是，“蹇硕眯起眼睛，“这信该送到谁手里？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若直接呈上去...“

“糊涂！“张让猛地拍案，“陛下现在最想收拾的是咱们这些'阉党'！这信得让袁隗自己发现才行。“

他阴笑着取出另一封信：“这是仿造的卢植手书，就说要弹劾袁绍私通黄巾，等袁隗坐不住了...“

“妙啊！“赵忠抚掌，“让袁家和卢植先斗个你死我活！不过...“他压低声音，“袁绍那边真和张白骑有勾结？“

张让笑而不语，只是轻轻摩挲着酒杯。

杯底隐约可见半枚溶解的蜡丸，那是三日前从广宗快马送来的真货。

窗外忽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而至。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十常侍狰狞的笑容。

.........

冀州官道上，千余人的队伍扬起漫天尘土。

刘备勒马驻足，望着远处飘扬的“卢“字大旗。

七年了，自洛阳一别，那个在缑氏山中教他《尚书》的儒将，如今已是统领五万大军的北中郎将。

“大哥，怎么了？“关羽丹凤眼微眯，顺着刘备的视线望去。

张飞挠了挠虬髯：“卢中郎的营寨比咱们涿郡县城还大！“

刘备没有作答，只是不自觉地攥紧缰绳。

当年离开洛阳时，他还是个白身学子，如今却以别部司马身份率军前来。

掌心渗出细汗，在缰绳上留下深色痕迹。

“驾——！“

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将领目光如电：“可是涿郡刘司马？“

“正是刘备。“他拱手行礼，“特来拜见卢师。“

将领神色稍缓：“中郎将正在议事，请随我来。“

穿过层层营寨时，刘备注意到士兵们甲胄下的麻衣已经泛黄，但眼神依旧锐利。

辕门处立着两根削尖的木桩，其上各悬一颗头颅。

左边那颗是黄巾渠帅，须发戟张，怒目圆睁，面上血污已凝成紫黑色；右边却是个头戴玉冠的，面容白净，下颌三绺长须随风轻摆，竟似活着时一般。

“那是渤海郡的粮商。“领路将领顺着刘备的目光解释，“哄抬粮价，被将军斩首示众。“

关羽抚须的手微微一顿，张飞则直接啐了一口：“该杀！“

刘备却盯着那颗头颅耳边的暗记——那是袁氏门客的标志。

中军大帐前，刘备整了整洗得发白的衣襟。

“玄德，进来吧。“

帐内传出的声音让刘备呼吸一滞。

七年光阴仿佛被这三个字碾碎，又拼回那个在竹简上为他批注的严师形象。

帐内灯火昏黄。

卢植端坐案前，素色儒袍外罩轻甲，鬓角霜白却目光如炬。

案上摊开的冀州舆图被朱砂标记刺得血迹斑斑，一卷竹简半展，露出“袁“字印章。

“学生刘备，拜见老师。“

长揖及地时，刘备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卢植左臂绑着的麻布渗出暗红。

卢植没有立即叫起。

沉默如重锤压在刘备背上，直到一滴汗珠坠地，才听见竹简合拢的轻响。

“涿郡一别七载。“卢植的声音辨不出喜怒，“你为天下苍生来，还是为建功立业来？“

直白如刀的问题。刘备直起身，不闪不避地迎上那道目光：“为解民倒悬，亦求无愧于心。“

“哦？“卢植指尖轻叩案几，震得茶汤泛起涟漪，“路过巨鹿时，看到什么？“

刘备眼前浮现出那些画面：妇人刨食草根，老丈腕骨磨穿...

“十室九空。“他声音发涩，“所谓黄巾，十之八九是活不下去的百姓。“

案上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卢植的眼神骤然锋利：“你在指责本将滥杀？“

“学生不敢。“刘备攥紧拳头，“只想知道，剿匪制造流民，平乱滋生动乱，这仗该怎么打？“

帐外突然传来张飞的大嗓门：“大哥！跟这老...大人啰嗦什么！咱们是来杀贼的！“

关羽的捂嘴声和卢植的笑声同时响起。

老将军绕过案几，亲手拂去刘备肩上尘土：“你带来的人，很有意思。“

棋盘在案上铺开时，刘备注意到卢植右手虎口有新伤。

“袁本初要我剿灭清河崔氏附近的'黄巾余孽'。

“黑子落在天元，如铁骑突出，“探马却报，那不过是崔氏矿洞逃奴。“

白子在刘备指间翻转。

这步棋凶险——若放过逃奴，违抗军令；若挥刀向民，违背本心。

“啪！“

白子轻贴黑棋，如蟒缠甲。

“学生领命。“

卢植眼底闪过一丝赞赏，突然推过一封密信：“看看这个。“

火漆印着“十常侍“字样，内容却是袁绍与已死渠帅张白骑的往来证据。

刘备瞳孔骤缩——这分明是蹇硕要借卢植之手对付袁家！

“明日你部为前锋。“卢植收起棋盘，“记住，战场上最危险的敌人，往往穿着友军衣甲。“

离开大帐时，关羽低声道：“大哥，卢公在利用我们。“

刘备望着辕门上摇晃的头颅：“不，他在教我们活下去。“

夜风送来更鼓声，混着远处伤兵的呻吟。

张飞突然指向马厩——几个士兵正偷偷给战马喂自己的口粮。

“传令。“刘备解下佩剑，“明日出征前，把咱们的干粮分一半给伤兵营。“

......

清河崔氏的矿场依山而建，高墙如牢。

刘备的千人队清晨抵达时，山道上已挤满逃奴。

他们脚镣未除，像一群待宰的羔羊被崔氏私兵驱赶。

“将军来得正好！“崔氏管事满脸堆笑，“这些贱奴杀了监工，按律当诛！“

刘备看向所谓“反贼“——大多是瘦骨嶙峋的老人和半大孩子，拿着锈锄当武器。

一个断了腿的少年被拖出来，管事高喊：“这就是领头...“

“嗖！“

一支羽箭贯穿管事喉咙。山坡上突然竖起黄旗，数百名真正的黄巾力士杀出！

“结阵！“关羽青龙刀出鞘，劈飞两支冷箭。

张飞丈八蛇矛横扫，将冲来的三名力士拦腰斩断：“有埋伏！“

刘备拔剑格开流矢，突然明白卢植的深意——这是袁绍与崔氏做的局，要借黄巾之手除掉他们！

“翼德左翼，云长右翼！“刘备剑指高坡，“中军随我救百姓！“

混战中，那断腿少年突然扑向一名黄巾力士，用牙齿咬穿对方喉咙。

鲜血从他嘴角淌下时，刘备看清他锁骨上的烙印——“袁“字。

......

夕阳西沉，卢植站在营门眺望。

当血色余晖中出现刘备的旗帜时，老将军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但随即皱眉——队伍后面跟着数百衣衫褴褛的逃奴。

“末将复命。“

刘备甲胄染血，“斩杀黄巾贼首三人，解救矿奴四百余。“

卢植目光扫过那些伤痕累累的躯体：“你知道带他们回来意味着什么？“

“知道。“刘备解下印绶，“抗命之罪，刘备愿...“

“糊涂！“卢植突然厉喝，“本将让你剿匪，这些是匪吗？“他转向逃奴，“从今日起，你们编入民夫营，以工代赈！“

刘备愕然抬头，看见老师眼中闪过的笑意。

夜深人静时，亲兵送来一个木匣。

里面是那封袁绍通敌的密信原件，以及卢植的亲笔：

「白蟒缠甲，方显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