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偏于从创作旨向与艺术功能角度辨析之论

民国时期传统词学对词作体性辨析的第二个维面,是偏于从创作旨向与艺术功能角度加以展开的。在这一维面,清代,王岱、徐旭旦、包世臣、魏际瑞、丁澎、梅曾荫、蒋景祁、陈星涵、张百禥等曾作出不少论说。延至民国时期,邵瑞彭、王闿运、翁麟声、蒋兆兰、舍我、赵尊岳、邵祖平、宋咸萃等对词之创作旨向与艺术功能继续予以阐说,不断丰富与完善了词作体性之论。

民国中期,邵瑞彭在《红树白云山馆词草序》中云:“夫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则词不如诗。发摅性情,頫卬治乱,登高临远,流连景物,则诗不如词。五季以来,盖有一志倚声而诗名无闻者。至于诗人为词,断无弗工,更无弗传。”[22]邵瑞彭概括诗词之体在艺术表现功能上是有所偏重的,其体现为:在有益于教化方面,词体是难以与诗体相提并论的,它更适宜于抒发人之性情,感慨人事过往,是更见“私人化”的文学体制,其所显现的社会价值与道德功能则较诗体为弱;但在抒写人的性情及对人与自然事物交融感发的表现方面,词体又有着自身独特的优势。邵瑞彭归结擅词之人必定能诗,而能诗之人则不一定擅词,见出了词的创作更体现出独特性。总之,他认为,诗体的优长在于其社会功能更容易得到发挥与实现;相对而言,词体则更适宜于表现主体思想情感与生活趣味,两种文体在艺术表现上是各有所长的,其相互间有着无法割断的联系,但确又存在着内在“消长”与“替变”的关系。王闿运《论词宗派》有云:“然诗文之用,动天地,感鬼神;而词则微感人心,曲通物性,大小颇异,玄妙难论。盖诗词皆乐章,词之旨尤幽,曲易移情也。”[23]王闿运对诗文之体与词体的艺术表现功能及效果予以比照。他概括诗文之体的艺术功能偏重于社会性的一面,而词体的艺术功能更在于个人性的一面;从所产生艺术效果而言,诗文之体似更容易感天动地,产生强大的社会影响,而词作之体委婉细腻,似更容易深入人心、留之长久。虽然两者都属于音乐性文学体制,但在表现社会现实内涵及移人情性、感动人心上确是存在差异的。翁麟声《怡簃词话》有云:“词以抒缠绵之情,而后之制词者,非缠绵乃轻佻矣。词以写韵妙之事,后之制词者,非韵妙乃淫荡矣,如艳体诗然。义山之诗,艳丽极矣,然读其《无题》、《锦瑟》诸诗,则只见其词丽而意不淫也,只见其韵逸而声不佻也。攻艳词者,能多读义山诗,斯足以言词之艳矣。”[24]翁麟声论断词作之体的本质属性,在题材表现上为多抒写个人化的委婉细腻之情感,在形式创造上多注重音律运用,但它并非如有人所指责的,认为词作之体在属性上流于轻佻俗媚。翁麟声以艳体诗的创作为例,高度称扬李商隐这类诗作用语华丽而意致趋正,音律优美而不显轻佻,可作为后世人创作之典范。翁麟声对词作之体质性特征与创作旨向是有着较为深入认识的。

蒋兆兰《词说》有云:“词虽小道,然极其至,何尝不是立言。盖其温厚和平,长于讽谕,一本兴观群怨之旨,虽圣人起,不易其言也。周止庵曰:诗有史,词亦有史,一语道破也。”[25]蒋兆兰将词作之道推尊到“立言”的高度。他大力肯定词体与诗体一样,同样具有讽喻的艺术功能,同样寓含“兴”、“观”、“群”、“怨”之旨,体现出对社会历史与现实人生的多维面触及。蒋兆兰将儒家政教思想旨向衍化到了词体之论中。舍我《天问庐词话》有云:“予论词颇宗宛邻,以其能抉出词之奥旨,使读者能恍然大悟,不复以小道视词,且知词之为物,出于中正,非仅止于游冶赠答也。”[26]舍我通过评说与称扬清代词人张锜之作,实际上对词之艺术表现提出合乎中和化准则的审美要求,反对词作入乎艳冶与浮靡之中。他将传统词学政教审美原则之求继续予以了张扬。

民国后期,赵尊岳在《广川词录序》中云:“词于文章尤极要眇之旨,广襟抱之情。谓其有涂辙也,则近于刻舟以求剑;谓其无师授也,则又每每涉于歧趋。承学之士,消息所系,圣解自悟,遂有未易言诠者。”[27]赵尊岳比照词体与文章之体的艺术表现功能及创作特征。他认为,词的创作旨向与内涵表现相对更见细致幽深,它是甚有利于表现人之情怀襟性的文体,容易触及人的心灵深处;在创作取径上,词的创作更多体现出似“有法”而“无法”的艺术特征,其关键落足在创作者的心灵之悟,其具体创作之法相对是不容易诠解的。

邵祖平在《词心笺评·自序》中云:“考词之为词,虽从诗来,而实不似诗!……诗可言政治之得失,树伦理之概模,有为而作,不求人赏,常有教人化人之意,故其言贵具首尾;若词则不然,不及政治,不涉伦理,无所为而作,引人同情,能写一时瞥遇之景、游离之情,从不透过历史议论,且不必成片段、具始末,盖文学中最动心入味者也!……虽与诗同号韵语,而词之灵感,及其语妙,忽然而来,杳然而去,断有非诗可仿佛者!”[28]邵祖平从诗词之体渊源相通的角度论说两者的相异。他持论,在创作旨向的表达上,诗歌的创作常触及政治伦理,更多的乃“有为而作”的产物,它常起到教化人伦、导引社会的作用;而词的创作则少涉政治伦理,更多的是“无为而作”的结果,作者常在偶发中寓情于景,自由抒写主体心性意绪,而不太注重所谓形式的完整性,也不刻意透视社会历史现实,但它是最为动人心神的文学体制。其次,在创作运思上,诗词之体也有着细微的差异,词的创作更体现出幽然而来、杳然而逝的艺术特点,它比诗歌创作更显灵妙生动。

此外,新中国成立以后,宋咸萃在《词学流变》中云:“我们再从诗的内容上,来探索由诗演变为词的痕迹。我国的诗,在原始时内容是比较广泛的。如《诗经》三百篇,其中包括了宫廷宗庙的祭颂诗、知识分子的讽刺诗,与民间男女流露爱慕的抒情诗。魏晋的道德论,宋代的理学韵文,有的也算是诗,却远不如那些乐府歌谣受人喜爱。原来这些含有浓重民间社会情感的文学作品,描写多属男女艳情之类,这正说明了诗在内容上,是向抒情诗方面发展的。诗三百一向被尊为‘经’,强调‘温柔敦厚’,‘思无邪’,在后世的诗人作品里,也不敢放胆写词藻浓艳和深刻描写男女私情的诗篇;就是唐代诗人的歌行和新体诗,虽然渐尝试写宫怨闺情,但其描写亦多含蓄委婉,而词体兴起,正是为了顺应诗向抒情诗、情诗变化的趋向。词本起自燕乐,以悦人耳目、快人心意为主。其产生的时代,又值唐末五代,当时社会大乱,人们趋向消极享乐;及宋升平,宴乐尤盛,声色犬马,正是词发展的环境。复因当词初兴之时,多沿用坊间歌谣,填以新词应世,故其在内容上,更多偏重于男女艳情了。”[29]宋咸萃从诗歌所涉题材及所表现内容上,来探索由诗体演变为词体的痕迹。他认为,从《诗三百》以来,便出现各种题材与类型的诗歌,如“祭颂诗”、“讽刺诗”、“抒情诗”等,承纳与衍化抒情诗创作之道,在晚唐五代时期逐渐兴起了词作之体,它“顺应诗向抒情诗、情诗变化的趋向”。词作之体在创作上体现出几个方面的鲜明特征:一是在创作旨向上“以悦人耳目、快人心意为主”,它乃心灵文学之体制,注重给人以心理平衡与精神愉悦,这是有别于一般诗作之体的。二是它多沿用民间歌谣曲调,乃为“天然的”音乐文学之体。三是其最初在题材抒写上以表现男女之情为主,所涉及面是相对狭隘的,但它“先在地”破解了“温柔敦厚”、“思无邪”等局囿,在创作取向上体现出开放性。宋咸萃将词视为从诗歌的一支脉系中衍化发展而来的文学形式,它乃以情为本的音乐文学体制。宋咸萃之论,进一步道出诗词之体的内在相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