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从“咏”的方式看咏史诗的分体

咏”同“詠”。《说文解字》云:“詠,歌也。从言永声。”[17]本义是唱诵歌咏的意思,引申为吟咏,含有咀嚼不尽之意。前人解释咏史诗之“咏”多为记述和评论,并将直接铺叙历史的咏史诗视为“正体”,将评论历史,寄托自己怀抱的咏史诗视为“变体”。刘熙载进一步概括为“传体”和“论体”两类。但是,这样的分类存在一个问题,有些咏史诗的创作,没有简单的铺叙历史事实,也就当然不能属于传体。但是也很难说这些诗歌内部寄托了创作者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这类咏史诗就很难归类。已经有学者看到这一问题,并且试图弥补其中的缺陷:如孙立将咏史诗分为传体咏史、论体咏史、比体咏史三类。[18]李真瑜将咏史诗分为感史诗、述史诗和议史诗这三种主要类型。[19]但是,二位学者所分的类别的外延之间有所交叉,如比体咏史和论体咏史之间,感史诗和议史诗之间都很难区分。根据咏史诗创作的实践和当时文体发展的实际情况,本书认为这一时期的咏史诗应该根据“咏”的不同角度划分为传体、论体、赞体三个类型。以下分别进行论述。

栝本传的传体咏史诗

传体咏史诗,是指采用纪传体的方法撰写的咏史诗。其基本的创作方法就是用诗歌的形式详细地复述历史事件的原委,可以看作历史事件或者历史人物的诗传,其中间或流露出作者个人的意见和判断,但是并不占主流,甚至可以忽略不计。这类咏史诗的创作,最早可以追溯到班固的《咏史诗》,此诗以叙事为主,细致描述了缇萦救父的过程:先叙太仓令有罪,被押长安;次写缇萦痛感父言,遂诣阙陈辞;再写文帝生恻隐之心,下令废除肉刑,后以感慨结之,赞扬缇萦胜过男儿。此诗以大量篇幅铺陈史事,过程详备,细节毕现,把缇萦救父事在七联十四句中娓娓道出。“不过美其事而咏叹之,栝本传,不加藻饰”。如果将班固的《咏史诗》与《汉书·孝文本纪》[20]、《史记·扁鹊仓公列传》[21]加以对比,就可以看出“传体咏史诗”的特点(见表1-1):

表1-1 《咏史诗》《汉书·孝文本纪》《史记·扁鹊仓公列传》内容对比摘录

仔细对读表1-1可以发现,班固此作,就是用五言韵语叙述史料。虽然,最后一句可能包含作者自己的情感在内,但是根据篇幅的比例来看,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卢谌《览古》的写法也是这样,这首诗主要描写的是蔺相如完璧归赵的故事,其诗云:

赵氏有和璧,天下无不传。秦人来求巿,厥价徒空言。与之将见卖,不与恐致患。简才备行李,图令国命全。蔺生在下位,缪子称其览。奉辞驰出境,伏轼径入关。秦王御殿坐,赵使拥节前。挥袂睨金柱,身玉要俱捐。连城既伪往,荆玉亦真还。爰在渑池会,二主克交欢。昭襄欲负力,相如折其端。眦血下沾襟,怒发上冲冠。西缶终双击,东瑟不只弹。舍生岂不易,处死诚独难。棱威章台颠,强御亦不干。屈节邯郸中,俯首忍回轩。廉公何为者?负荆谢厥愆。智勇盖当世,弛张使我叹。[22]

该诗36句,前34句都是根据《史记》所记,用诗歌的形式叙述了完璧归赵、渑池之会、负荆请罪的故事。甚至有些诗句都是直接化用《史记》的原句。虽然最后两句,表达了作者自己对蔺相如智慧和勇气的赞叹。

传体咏史诗,是咏史诗最基本的类型,即所谓“正体”,这一做法肇始自班固,一直绵延不绝,成为咏史诗一个最主要的类型。

二 寄予感怀的论体咏史诗

论体咏史,是指采用论说体的方法撰写的咏史诗。这类咏史诗的创作特色是:诗歌中不再单纯的叙述历史事件,而是采用夹叙夹议的手法,将历史事件的要点或人物的基本特点提炼出来,简要地表达自己的评价。更重要的是,咏史的目的是借助历史事件或人物抒发自己的情感和寄托。咏史,并非是为了记录历史,而是为了咏怀。这一类型的咏史诗最早可以追溯到曹操的《短歌行》,其诗曰:

周西伯昌,怀此圣德。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修奉贡献,臣节不坠。崇侯谗之,是以拘系。后见赦原,赐之斧钺,得使专征,为仲尼所称。达及德行,犹奉事殷,论叙其美。齐桓之功,为霸之首。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一匡天下,不以兵车。正而不谲,其德传称。孔子所叹,并称夷吾,民受其恩。赐与庙胙,命无下拜。小白不敢尔,天威在颜咫尺。晋文亦霸,躬奉天王。受赐圭瓒,秬鬯彤弓。卢弓矢千,虎贲三百人。威服诸侯,师之所尊。八方闻之,名亚齐桓。河阳之会,诈称周王,是其名纷葩。[23]

曹操在诗歌中,赞美周文王三分天下而有其二而犹能臣服于殷朝的功德;宣扬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功绩;称许晋文公称霸不凌王室的功勋。其真正的目的,就是借以表达自己的政治抱负。这就是论体咏史的关键所在。如果说,曹操此诗中的个人情感还是隐藏在对历史人物功业的评述之中;而左思所作,则将个人的情感倾注在各种历史人物之中,正式开创了论体咏史诗的艺术规范。左思的八首咏史诗,褒贬了古往今来许多不同类型的历史人物,但是,他对这些历史人物的不同评价,完全都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程千帆先生对此有精辟的论述:

诗中史事,分然杂出,而细加条理,则友纪较然。析而言之,冯唐、主父偃、朱买臣、陈平、司马相如为一系。潜郎终身汩没,四贤初仕屯蹇,则作者所因为况譬者也。段干木、鲁仲连一系,佛酿成伸腿,爵赏不居,则作者所因为仰慕者也。许由、扬雄一系,当时尊隐,来叶传馨,则作者所因为慰藉者。苏秦、李斯一系,福既盈矣,祸亦随之,则作者所引为鉴戒者。独荆轲之事,若无关涉,殆可为寂寥中之奇想,而归本于自贵自贱,是与他篇固亦相通。[24]

咏史诗中的议论,与其说是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和感慨,毋庸说是左思的自况或者借以鞭策、鼓励自己的榜样和引以为鉴的对象。这类论体咏史诗,经过左思之手,成为后世咏史诗最常见的类型之一。

三 起于“赋得体”的赞体咏史诗

赞体咏史,是指采用颂赞体的形式撰写的咏史诗,这一写法起自南朝的赋得体咏史。之所以单独列为一类,是因为这类咏史诗具有自己的特点。

首先,和传体相比,这类咏史诗的区别在于,并不采用史传的方法仔细叙述历史的细节,而是用概括的语言一笔带过,具体说来,一般多采用对偶的句式,用高度凝练的词汇概括历史事件。

其次,与论体咏史相比,这些诗歌虽然也会表达出作者自己对历史事件的意见、观点和看法。但是,这些情感只是在同题共作的情况下单纯地评论历史,表达对于历史人物的赞美或者评点,很难说寄托了作者个人的思想。

最后,这类咏史诗的创作场景,一般都是同题共作的集体场合。在南朝则多见于“赋得体”。赞体咏史虽然在中古咏史诗中所占数量不多,但是也具有很鲜明的特点。如周弘直《赋得荆轲诗》其诗云:

荆卿欲报燕,衔恩弃百年。市中倾别酒,水上击离弦。匕首光凌日,长虹气烛天。留言与宋意,悲歌非自怜。[25]

这首诗是歌咏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但是诗歌的重点并没有放在易水送别、图穷匕见等具体情节的描写上,只是用概括的语言选取人物事迹中的几个典型特征组成对偶句。虽然也体现了荆轲的“悲歌”慷慨之气,但是,很难说这和作者本人的情感寄托有什么联系。检点周弘直一生,历任国子博士、庐陵王长史、尚书左丞、兼羽林监、中散大夫、秘书监,职掌国史官署。升任太常卿、光禄大夫,加金章紫绶。而且得享天年,寿终正寝。[26]他对于荆轲的歌咏,只是在“赋得”情况下的“命题作文”。很难看出自己寄托的情感。再如张正见的《赋得韩信诗》:

淮阴总汉兵,燕齐擅远声。沈沙拥急水,拔帜上危城。野有千金报,朝称三杰名。所悲云梦泽,空伤狡兔情。[27]

诗中也是简要地赞颂韩信一生的功绩和英名以及知恩能报的品格,惋惜其“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但是,检点张正见的一生,诗人并没有这样的经历,《陈书》载张正见的仕宦经历:

正见,幼好学,有清才。梁简文在东宫,正见年十三,献颂。简文深赞赏之。……太清初,射策高第。除邵陵王国左常侍。梁元帝立,拜通直散骑侍郎,迁彭泽令。属梁季丧乱,避地于匡俗山……高祖受禅,诏正见还都,除镇东鄱阳王府墨曹行参军,兼衡阳王府长史,历宜都王限外记室,撰史著士,带寻阳郡丞。累迁尚书度支郎、通直散骑郎,著士如故。[28]

张正见一生虽然经历了梁陈易代之乱,但是其仕宦经历确是一帆风顺,并无韩信式的遭遇。所以,他诗歌中结尾的两句,也只是人们对这一史实的常见议论。

根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统计,除以上两首之外,南朝的“赋得体”咏史诗还有张正见《赋得落落穷巷士》、刘删《赋得苏武》、祖孙登《赋得司马相如》、阳缙《赋得荆轲》和徐湛《赋得班去赵姬升》。这些诗歌的创作场景基本类似,都是同题共咏。士人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赋咏普遍有一种“咏物化”的倾向,他们往往采用咏物的方式,摘取人物身上若干特点组成对偶句以扣住赋得的主题。诗歌缺乏对历史人物事迹感同身受的情感。“还因为个人化的抒情在那种场合根本就不合时宜。”[29]所以,他们对历史人物的歌咏往往不具有“传体”的铺叙和“论体”的点评,而只停留在“赞体”的描绘上。

由上述作品可以看出,赞体咏史诗的创作,主要是要求扣住赋咏的题目,将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基本特征概括出来,使人一望而知所赋为何人何事,结尾的评点和议论并不包含个人的情感,只是在同题共作场景下的命题作文而已。虽然在咏史诗的创作过程中,这种类型出现较晚,而且数量较少,但是作为一种独立的类型,对于唐代近体咏史诗有一定影响。

通过以上论述,我们可以根据“咏”的不同方式和“史”的不同含义,对咏史诗的内涵进行一个明确的界定:狭义的咏史诗是指,诗人用诗歌的形式,记录或者评论真实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广义的咏史诗是指,诗人通过诗歌的形式,对于真实历史、历史信息载体、文学史传统塑造的历史形象进行记录、评论或颂赞。

根据咏史诗创作的实际,咏史诗又可以分为:传体咏史、论体咏史、赞体咏史三种具体的类型。事实上,这种“三体并峙”的情况,在咏史诗的发展阶段中是一直存在的。接下来,以两晋为中心,对这一问题加以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