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慵懒的光线,斜斜地穿过百叶窗,在略显陈旧的办公桌上投下斑驳的光栅。桌角,一个木纹已有些模糊的相框里,嵌着一张泛黄的合影——一群青春洋溢的少年簇拥着笑容温煦的张老师。那是属于旧南中学某个遥远夏天的印记。
岁月无声流转。当年的小城早已改换了容颜,照片中的少年们也各自在人生的长路上跋涉成家立业。而他们敬爱的张老师,青丝已染霜华,依然坚守在教育的园地里,只是离告别的日子越来越近。
张老师拿起相框,指尖拂过玻璃下那些模糊又清晰的笑脸。阳光在照片表面跳跃,仿佛想点燃那些沉睡的时光。她心中低语:“这些孩子们……如今都散落在哪一片天空下?过得好吗?……真想在离开讲台前,再看一眼他们的模样啊……”一丝微不可察的怅惘,如同光栅中浮动的尘埃,悄然弥漫。
“咚、咚、咚。”轻缓的敲门声,打断了午后的宁静。
“请进。”张老师放下相框。
门被推开,赵老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张校长。”
“孩子们……快毕业了吧?”张老师的声音带着师长特有的关切。
“嗯,都很努力,尤其是陈风耀,进步特别明显。”赵老师微笑着回应。
“那就好。”张老师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葱茏的树影,“明天……我再去看看他们吧。”
“您放心,按您说的,您要走的事,没让孩子们知道。虽然只相处了一年,但孩子们都很喜欢您,您也……”
“是啊,”张老师轻声打断,眼中泛起温和的涟漪,“都是明亮的小星星。火车票……”
“已经订好了,下周三一早,车会送您去车站。”
“谢谢,辛苦你们了。”张老师顿了顿,目光带着一丝恳切,“明天上午……你们班有语文课吗?我想……再给雄鹰小学的孩子们,上一节课。”
“有的,第二节就是。”
“好。”张老师慈和地笑了,那笑容里,藏着深深的不舍与期许。光栅在她花白的鬓角上,无声地移动。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陈高雄拄着临时借来的手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一条荒芜的小路上。碎石硌着鞋底,枯萎的野草蔓过脚踝。两旁,锈蚀的灯杆如同沉默的哨兵,废弃的垃圾桶歪斜在暮色里,昭示着这里的被遗忘。路的尽头,就是旧南中学的旧址。
时光荏苒,新校区早已取代了这里。承载着他们共同青春记忆的这片土地,仿佛被遗弃在时间的褶皱里,烙满了风霜的印记。
穿过荒草,那道熟悉的铁栅栏门终于出现在眼前。夕阳的金辉涂抹在斑驳的锈迹上,恍惚间,竟与当年放学时的光影重叠。他伸出手,冰凉的、粗糙的金属触感传来。吱呀一声,沉重的门被推开,陈高雄踏进了阔别多年的故地。
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风掠过荒草的沙沙声。曾经奔跑呐喊的喧嚣,如今只剩下无边的寂静。教学楼沉默地矗立着,轮廓依稀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像一座被时光封印的琥珀。他缓步走着,脚步在空旷中发出孤独的回响。
礼堂。他走了进去。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陈旧木头的气息。舞台、桌椅……竟奇迹般地保持着毕业那天的布局。黑板上残留着模糊不清的板书痕迹,刹那间,张老师站在讲台上的身影,带着旧日的光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耳畔,仿佛又响起了毕业典礼上那首悠长的《祝你一路顺风》。他低声哼唱起来,旋律在空旷中回荡,带着时光的喑哑。
“……十年之约……”他喃喃自语,指尖抚过积满灰尘的桌面,留下清晰的痕迹。一丝慰藉涌上心头:“以后……要常回来看看……”他转身欲走,目光却被大楼侧墙上一个巨大、鲜红的“拆”字牢牢攫住!
那刺目的红,像一道冰冷的判决。陈高雄的心猛地一沉。这里,连同他竭力想抓住的过往,即将被彻底抹去。而他自己……时间,同样所剩无几。一个念头在瞬间变得无比清晰而急迫:在一切消失之前,把当年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找回来!就在这里,再聚一次!
病房里,冷白的灯光映照着输液管里无声滴落的液体。陈高雄靠在床头,拨通了那个辗转得来的号码。
“喂,请问是……孙正义吗?”
“这声音……高雄哥?!是高雄哥吗?!”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天呐!您……您在哪里?我两年前去找过您,没找到……给您家里留了电话!您知道我回旧南了?太好了!正好我分公司有事要长待,咱们一定得聚聚!”
“正义,”陈高雄的声音低沉而平静,“还记得……咱们的张老师吗?”
“当然记得!张美琴老师!她怎么了?”
“毕业……好多年了。”陈高雄的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我想……把当年的同学,还有张老师,都找回来……聚一次。母校……快拆了。”
“拆了?……是这样啊!”孙正义的声音凝重起来,“其实……我一直留意着老师和一些同学的消息。大部分还在旧南。张老师……听说现在是雄鹰小学的校长了。”
“雄鹰小学?!”陈高雄的心猛地一跳,那不正是儿子风耀的学校?“正义,我现在……在旧南中医院。你……能来一趟吗?别告诉别人你来找我,见面……再说。”
孙正义放下行李,立刻坐上了公司的车。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流淌,勾勒出既熟悉又陌生的轮廓,让他不禁感慨:“旧南……真的变了模样啊……”
推开病房门,孙正义脸上重逢的笑容在看到陈高雄苍白的面容和手背上的输液针时,瞬间冻结。“高雄哥……您……您这是怎么了?!”他的声音带着惊惶。
陈高雄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示意他坐下:“兄弟……心脏……出了点大问题。时间……可能不多了。”他看着孙正义瞬间通红的眼眶,声音带着恳求,“这件事……帮我保密。对所有人……包括风耀。我不想……让他看到他爸爸最狼狈的样子。”
沉重的寂静笼罩了病房,只有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
在向护士艰难说明并得到短暂许可后,孙正义搀扶着陈高雄坐进车里。车子汇入城市的车流,驶向夜色深处。
“去‘流年’音乐厅坐坐吧,”陈高雄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声音带着一丝追忆,“那里……或许还留着点过去的影子。”
“流年”的招牌在夜色中亮着温暖的光。多年过去,它竟依然存在,只是门面也染上了岁月的风霜。推门进去,空气中流淌着舒缓的旋律。一首熟悉的《不再犹豫》正回荡在略显怀旧的厅堂里。两人在角落坐下,任凭旧日的音符包裹着疲惫的身心。
“高雄哥,”孙正义压低声音,语气坚定,“找老师和同学的事,包在我身上。你放心。”
“我得亲自去找一趟张老师,”陈高雄的目光望向虚空,带着复杂的情感,“这么多年了……而且,她竟然就是风耀的校长……原来我们离得……这么近。”命运的交错,在此刻显得如此清晰又令人心酸。
“哥,”孙正义的声音带着感喟,“老师当年说的那个约定……十五年……我一天都没敢忘。”
这时,舞台上的乐队换了一首曲子,前奏响起,是那首《我们的天空》。陈高雄和孙正义不自觉地跟着哼唱起来,沙哑的嗓音里充满了对逝去岁月的深情。
“真高兴还能听到这首歌,”一曲终了,台上的主唱,一个带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对着麦克风感慨,“感觉一下子就回到了学生时代,想起了在旧南中学的那些日子……”
“旧南中学?”陈高雄和孙正义同时抬起头,目光如炬般投向舞台。
台上的男人沉浸在回忆里,并未察觉:“……最难忘的,是毕业季那会儿,跟咱们乐队的队长——高雄哥,一起唱了好多歌。可惜啊,好多年没见着高雄哥了……挺想他的。”他顿了顿,对旁边的同伴说,“我想……在这里,为高雄哥,也为台下可能也在的同学们,唱一首《祝你一路顺风》。”
熟悉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旋律响起: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午夜的钟声敲痛离别的心门,却打不开你深深的离愁……”
陈高雄和孙正义对视一眼,默契地站起身,悄然走向舞台边缘。沉浸在歌声中的吴鹏阳(台上的主唱),闭着眼,深情地唱着:
“我知道你有千言你有万语却不肯说出口……”
“我好担心我好难过却不敢说出口……”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却无比熟悉的声音,透过另一支麦克风,清晰地接唱起来:
“当你踏上月台,从此一个人走……”
“我只能深深的祝福你,深深的祝福你……”
吴鹏阳猛地睁开眼!聚光灯下,他看到两个熟悉得刻骨铭心的身影——陈高雄和孙正义,就站在他面前!话筒从他手中滑落,撞击地面发出刺耳的嗡鸣。巨大的惊喜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垮了堤防,他冲上前,紧紧抱住陈高雄,泣不成声:“高雄哥!……正义!……真的是你们!!”
三个中年男人,在舞台中央,在《祝你一路顺风》的旋律里,含着热泪,用尽力气将这首属于他们青春离歌的尾声唱完。台下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这一刻的重逢,陈高雄在心底,已默默等待了无数个日夜。
吴朋阳抹去满脸的泪水,声音哽咽却响亮:“高雄哥!正义!你们……还记得吗?我们的……十年之约?”
“记得!”陈高雄握紧话筒,声音虽弱,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当然记得!刻在骨子里!”
吴朋阳指向台下,脸上绽放出激动无比的笑容:“看!不止我们三个!今天……当年咱们班的同学……都来了!一个不少!”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台下人群中,一张张熟悉又带着岁月痕迹的面孔,带着同样激动的笑容,纷纷站了起来。他们齐声呼喊:“高雄哥!好久不见——!”
人群如同温暖的潮水,涌上舞台。孙正义颤抖着手,从贴身的内袋里,珍而重之地掏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包。他小心翼翼地剥开,露出里面那张同样泛黄、边角磨损的毕业合影。他将照片,郑重地交到当年的班长——陈高雄手中。
聚光灯下,陈高雄捧着这张沉甸甸的时光切片。他的目光,如同当年站在讲台上点名时一样,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热切的脸庞。然后,他低下头,手指抚过照片背面早已模糊的名字,一个接一个,用他那带着病弱却无比清晰、无比深情的嗓音呼唤:
“孙正义!”
“到!”声音洪亮,带着少年的回响。
“吴朋阳!”
“到!”声音哽咽,却充满力量。
“蒋美香!”
“到!”
……
每一个名字被唤起,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一扇尘封的记忆之门。一声声“到”,在音乐厅温暖的穹顶下汇聚、回荡,不再是简单的应答,而是跨越漫长岁月后,对青春、对同窗、对那段共同时光最庄重的确认与回应。
这里,仿佛被这穿越时空的呼唤与应答点燃,久违的热烈与纯粹,驱散了时光的尘埃,温暖了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