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劫狱

自从马萨林离开之后,一切都开始提速。

不到三日,陈安便收到了最终的判决书。

死刑,公开执行,地点定在西岱岛的旧监狱,毗邻司法宫——让这场审判看上去宛如正义的就地收网。

押送令一下,陈安便被命令自巴士底狱出发,转押西岱。他并未表现出太多波动,只在离开前,用狱卒送来的餐刀,在地牢角落刻下了一行不大不小的字:

“安德森·殿邦·陈到此一游。”

如果历史不被打乱,这座阴沉石堡终有一天会成为革命的开端。那一行刻痕就像一道时间裂缝,藏进几百年的尘土中,静候某个未来的革命者将它唤醒。

起初,他的确幻想过——或许能在十七世纪就攻占巴士底狱,提前点燃那个属于未来的火种,来为自己的巴黎之旅画上句号。

但等他真正踏入这座堡垒,望着层层加固的石墙、机关、火力点位和高耸瞭望塔后,他才意识到,这个念头,就像试图通过挥拳将太阳击落一样——徒劳且可笑。

巴士底狱并非只是一座牢房,它是一个符号,是王权的壳,是社会机制的凝固体。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不被攻破。

可陈安知道,所有被称为“坚不可摧”的东西,注定是为了某一天的崩塌而设的。这种“牢不可破”的宣言,正是它们走向毁灭的开端。但它们的葬礼,也会因此异常盛大。

就像某个牢不可破的联盟一样。

也许在未来某一天,某场暴乱还是会冲垮这些柱廊、撕开这些布帘、撬碎这些法槌。但不是今天。

今天,他是审判书上那个被盖了红印的名字。

所幸——

行刑的地点不在巴士底,而在西岱岛的司法宮,在那些用钱买来的法官们身旁。

所以,他还有机会。只要有人愿意点燃火把,只要那个名为“救援”的赌局尚未被洗牌。

而马萨林也通过那场谈话确认了他不会叛变到西班牙一方。这样一来,这位此时巴黎的最高权力支配者大概会保持中立,甚至拉自己一把。

因为这个红衣主教也不是很有自信,能赢得与西班牙的战争。毕竟,法兰西此时最亮的两颗将星之一,就因他叛变到了对面。

但此刻,陈安的处境仍是被逐步压缩的棋局。

———————————

古监狱牢房里的空气相比于巴士底狱显得冰凉刺骨。

陈安蜷坐在西岱岛古监狱的一角,肩背贴着石墙,身上的外衣吸饱了湿气,像一层死皮。他面前的烛火微弱摇曳,影子在墙壁上一跳一跳,仿佛一口喘息的深井,困住了时间。

他手中还残留着纸张的褶痕——又一页草稿被他揉成团,丢进火炉。火舌舔过那些未成形的句子,纸页蜷缩、爆裂、沉没。

这已是第七稿,或者第八。他记不清了。

这几日他都在思考这段故事,反复雕琢一段文字,一篇他不知该称作小说还是遗书的手稿。

内容来自他前世记忆中的文字——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宗教大法官。那位穿着长袍、口含仁慈,却将基督再次钉上十字架的审判者。

还有他在梵蒂冈地牢里见过的那位医生,只因为容貌的相似便被抓捕。

陈安决定将这两个故事结合,翻译成西班牙语,作为他前往那片土地后的一枚筹码,投进文明与信仰的核心。

但写着写着,他就卡住了。

不是词不达意,而是感情太浅。

因为他还活着。

所以那段文字太冷、太整洁,不够疼、不够脏,缺少一个囚犯该有的血和骨。于是,他又一次把那张纸揉成团,扔进了火。

火焰粘上纸张的一刻,空气里忽然多了一丝异样。

——然后,“轰”的一声,整个世界像被撕裂。

来自西边的爆炸声如同神明怒吼,穿透石墙与夜色,狠狠撞击着监狱地基。

整座西岱岛像被巨拳掀起,陈安脚下地砖猛地震动,牢房天顶抖落大片灰尘,铁栏门吱嘎作响,火光在风压中险些熄灭。

不是雷。不是地震。

那是信号。

陈安猛地坐直,背脊像刀子一样绷紧。

佩蒂特——他动手了。

几天前,那位沉默的军事工程师来探监时,说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如果你听见西边有声音,不要慌,那只是火药理论的一点测试。”

现在,这“测试”显然不仅仅是点燃了一包黑火药。他在用爆炸,强行拉响巴黎的神经。

在牢房深处,陈安听见了远方另一端的声音开始回响:吵杂的叫喊、疾奔的靴声、铁器撞击石板的回声……还有更远、更低沉的东西——燧发枪被拉动击锤时,特有的“咔哒”。

那是准备射击的声音。

他知道,雅克来了。

那个最早追随他、由他亲手提拔的街头少年,本是准备随他去西班牙打游击时的临时军官。

可现在,他带着那支不到百人的小队,冲上了巴黎的心脏地带。

他们不是军队。

他们是愤怒本身。

而更多的人从街巷、渡口、甚至面包铺和教堂的后门汇聚而来——穿着便装、打着货商的旗号、混在送水的马车队里。

他们有些人背着火枪,有些人举着从废墟里捡来的锈矛,更多的人只带着拳头和信仰。

他们之中,有伪装成送货工人的佣兵,有被“科举”观念点燃的落魄贵族,有在巴黎工地干活的泥瓦匠和裁缝,也有一位手持旧旗帜、说着诺曼口音的老兵。

西岱岛的守军不过一百五十人,还分布在宫殿、法院和监牢之间。

就在爆炸声之后,第一批冲锋者便已经登岛——他们不是偷偷摸摸,他们是堂而皇之地走上来的,像一支示威队伍,也像一场暴动。

就像1648年的那次一样。

“释放陈先生!”雅克站在最前方,额角渗出冷汗,嗓子嘶哑却咬死字眼,因为他知道,他们的枪里并没有火药。

毕竟,失败是叛乱,成功就是革命。

而陈安,在铁栏后的黑暗里,缓缓站了起来。他的手搭上嵌铁的窗棂,身后火光映着他削瘦的脸。

牢房像是要塌,而他站得笔直。

他望着远方,望向那一道掠过天空的火光和混乱之声的起点。

佩蒂特帮他点燃了第一枚火种。

雅克在桥头掷出了手中最薄的筹码。

而他,必须坚持下来,直到等来那个可以一锤定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