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的一场大雨,缓解了冀州的旱情。夏播的豆子,浸润在久违的雨水中,欢快地鲜活了起来。开裂的大地重新弥合,巨鹿的原野上冒出许多翠绿的草叶,连豆田里也冒出了杂草。
只是,从小暑后的夏播,到秋末冬初的收获,还有漫长的四个月。谁也不清楚,等到豆子长到快成熟的时候,会不会再来一次旱情?而今冬的宿麦,又到底能不能种?
“宿麦种不了了,只能种豆子和粟。明年还是旱灾,后年也是旱灾,雨水又少又不稳定。黄天在上!这是师父大贤良师夜观星象,占卜得来的天时!”
“太一神啊!三年旱灾?三年?旱灾?!…”
巨鹿庄子的庄头,张阿公大惊失色,脚下一时都发软。他胡子颤抖,难以相信的看着张承负,看着这个张角最小的少年弟子。
三年旱灾意味着什么?没有任何一个农民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一个农民愿意相信。但作为太平道门下的庄子,作为戴上黄巾的虔诚信徒,张阿公不会怀疑大贤良师的预言。他只能颤颤巍巍的自语道。
“这怎么办?这怎么是好?仙师能不能求雨…”
“黄天在上!我们得在庄子里,修个储水的坡塘出来。有了坡塘,尽可能的收集雨水和河水,等到了豆粟最缺水的时候灌溉…至少不会绝收!得让整个村子都动员起来,一起修这个活命的坡塘。最好,能有熟悉地形的老人家,帮着选一下坡塘的位置…”
“是!这是关系到庄子的大事,家家户户都会出人的,男女老幼都会来干活。更何况大伙都信了黄天,出人的事好说…修坡塘,修塘,修河…”
张阿公手中捏着两根揪掉的胡子,苦着脸想了许久,突然一拍大腿道。
“对了!村里有个会修河的李老汉,是魏郡来的,是好几年前,马符师亲自带来的!他是个老河工,好像也修过塘,那什么魏郡的十二老塘!你等着,我这就带他过来!…”
“老河工?元义师兄亲自带来的?”
听到这,张承负心中一动。在这个时代,年老有经验的河工,是毫无疑问的专业技术人才。他们就和铁匠一样,绝对不多见,通常都在官府的掌控下。
太平道在冀州传道甚广,接触的百姓数以十万、百万。虽然有“文化”的士族,没几个加入太平道的,但各县各乡的匠人,确实有许多受过恩惠,就此信奉黄天。看起来,师父师兄似乎有意识的,收拢过民间的资深匠人?那这个师门核心的庄子里,是否还有其他的工匠人才?师父让他来种地的这个庄子,似乎并不简单啊!…
“小张符师,要修坡塘,就得靠着河,挨着这条洺水的支流修。修多大多深?有个章程没?”
“至少一百亩,深两丈。最好能借助地势,少些挖土方的力气。”
李老汉瘦瘦小小的,走起路来却利索的很。他晒黑的脸上眉头蹙在一起,好一会后,他才点头道。
“我晓得了。那就只能建在那条大河坎上。但那一块下面,是庄子已经开出的好田。一旦建起坡塘,蓄起水来,得淹掉好几十亩良田…马符师那边?”
“师兄说了,让我做主。三年旱情,储水才是头等大事,也顾不得什么河边地了。”
“晓得了。修塘最难的就是征地,能做主就好办了!跟我来,我指给你看!”
李老汉说完,就沿着庄外的洺水支流,麻溜的往地势低的下游走去。而张承负跟在后面,咀嚼着李老汉的话,渐渐品出了其中味道。
“修塘最难的,就是征地?…是了!凡是沿河的地方,基本都是好地。而这样的好地,必然是有主的,还往往是世家豪族的上好水浇地。眼下,为了一千亩的灌溉,就得修百亩的坡塘。若是大一点的水利工程,灌溉一千顷,那就得征百顷的地!”
“这一百顷的万亩地里,有多少是河边良田?多少是世家豪族的良田,能这样白白被淹吗?修好的水利工程,是灌溉全县全郡,惠及泥腿子百姓的。而被淹的良田是世家大族的,哪有这样的道理?反正占着河边,又不会缺水,外面的旱田,管它死活呢…所以征地最难!”
值得一提的是,汉代《九章算术》里的方田术记载,百亩为一顷。诸葛丞相去世前,在给后主的遗言里写“薄田十五顷”,就是一千五百亩。一个蜀中的丞相家族只有一千五百亩地。这在汉末的世家豪族里,确实是简朴至极的了。
“喏,就是这儿!”
几人走了片刻,就来到李老汉所说的大河坎。只见洺水支流流过这里,地势明显降低,形成了一处天然的“凹地”。凹地的面积估计有个大几十亩,也开出不少田地来。只是由于旱情,收了麦子后就没再种,而是等着恢复地力。
旁边的洺水支流一度干旱断流,可能是被上游的豪族引渠抽干了。眼下有了雨,上游来了些水,涓涓细流而下,勉强是条小河。
“修坡塘的位置,最好的就是这?”
“对!就是这!靠西的半边有河坎,只要围住靠东的半边,筑起半道坝来就行!这河坎里开垦了地,周围的石头木根,都清理过一遍了,省下不少力气。只要把坝筑起来,把底部的地挖好挖深。再铺一层土,用大木桩使劲夯实了,再铺一层,再夯实。夯实三层,就是坡塘的底。”
李老汉跳下河坎,从西走到东,一路细细说个不停,就好像脑袋里有个现成的坡塘一样。而张承负跟在他后面,认真记着每一句话,这可都是老师傅几十年的经验。
“你看!西半边靠着河坎,坝是现成的,只要把河坎清一遍,铺上些抗冲刷的碎石、砂石就行。可以直接挖那更西边的碎石坡…”
“东半边的坝得自己用黏土筑,铺个几寸厚,就洒水润湿,用大锤夯反复捣实,再铺几寸,直到两丈。要想用的久点,迎水的坡隔几丈打入一根长木桩,把外露部分用横木或竹篱连接起来。对!栅栏一样,撑着水劲的,就是陂栅。在坡底砌些石头护脚,抵御淘刷,坡上再铺些碎石来,就和西半边的一样…”
“我这说的,都是大坡塘的要求。只要两丈深的话,对坝的要求其实没那么高,只要不那么直,筑成弯曲或马蹄形的,就能扛住劲。哪怕木桩打的稀拉一些,石头少些,土坝筑的没那么实在…也至少能用十几年了!…”
一番话说完,李老汉已经走到了东河口,也就是筑坝的位置。他走着步数,量着河口的宽度,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就像个人形的尺子。这个年代修水利工程,靠的也都是“人形尺子”,用步数来测量。至于能拉一百多步的绳尺?谁有这种宝贝?又不是给皇帝修陵墓…
“十步…二十步…一百步…两百步…”
听了这老河工的讲述,张承负的脑海里,也渐渐出现了这坡塘的样子。比他最初计划中的要简单些,但更加实用,细节也更完善。这种大巧不工的设计,最能显出水平来。他跟着李老汉后面,也用步数测了一遍。然后两个人按照自己的步宽,同时报出了丈数。
“老叟估摸着,南北是百十丈出头。”
“一百一十二丈!”
一老一小对视了一眼,默契的笑了笑。张承负请老人家继续说,李老汉就指了指西边的河坎,估算道。
“刚才走过了,东西大概是八十丈。八十丈宽、百十丈长,合在一起,大概就是百亩!需要挖的土方量不多,往下挖个半丈,把土夯实就行。要是赶时间,挖个半丈折半也就够了。后面主要的活计,都在筑坝上!赶得紧些,村里凑三百人出来,初冬就能修好!…”
“嗯…”
张承负拿出张黄纸,用随身带的的炭笔,写着计算起来。他刚才走过来,测出东西是78丈,南北是112丈,一汉丈是2.31米,一汉亩是461平方米。而乘乘除除算了半天,还真是101亩!
李老汉取整估算出来的结果,和他仔细手算出来的,其实相差不大。这种精度,其实足够在农业生产与水利工程里用了。或许,他教给童子们的术算,也可以再加一些简化估算的办法…
“挖上小半丈,算1米。百亩是4.6万平。那就是4.6万土方的挖土量?村里出300人,老弱妇孺2人折算1丁,大概200多丁。520个少年童子,折算260丁。我一个人的力气能算2丁…估计一人百方的挖土量,挖一个月也就每天3方多,确实不算大!”
“至于筑坝112丈,高2丈。坝顶宽半丈,下面宽一丈半,按平均1丈来算。大概是2千8百方的筑土量,也还行!挖出的土方,可以就地筑坝…”
张承负细细算了片刻,心里算是彻底有了谱。术算就是用在这种时候的,用在真正的生产建设里的。旁边的李老汉看着他在黄纸上“卜算”,倒是唬的闭了嘴,半点不敢打扰。好一会后,看张承负算完了,他才小心凑上前,问道。
“张…仙师,你算出来了吗?”
“嗯,算出来了。”
“那这一卦,是吉是凶?这坡塘能不能修?要不要弄个羊头祭祭?…”
“?…”
张承负睁大眼睛,看了看黄纸上的算术,又看了看小心翼翼的李老汉。数息后,他反应过来,哑然笑道。
“阿公,是吉的!吉的很!…”
“噢!吉利就好,吉利就好!那,要修坡塘吗?”
“修!肯定修!眼下豆子种完了,田里活不多,可以先把坝底划出来,开始挖土方。等秋末收完豆子,全庄上下一起动手,再把坝筑出来!”
张承负眼中含笑,看着这规划中的坡塘,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不过,他还是先按捺住了立刻动手的念头,笑着道。
“对了,再开工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啥事?”
“得把那群半大小子喊来。让他们在这河坎边上,把我们算出来的工程量,都自己算一遍出来!…”
作为一位“出色”的老师,怎么能放过每一个,让弟子们愁眉苦脸、劳心劳力、实地测算的机会?
张承负二话没说,就把五百多个童子都拉了过来。然后,告诉他们要测算的内容,让52个小组,都要画出一个坡塘来,并且列出坡塘尺寸与土方量。算的最准确的前十个小组,连续十天,每天多奖励一顿午饭。剩下的小组就只能干看着,最后十组则要帮前十名洗木碗。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比较强。
等说完这些,他就笑眯眯的,看着所有的弟子,在这河坎上下跑来跑去,像是一群泥猴一样。而旁边的李老汉瞪大了眼睛,颇有些开了眼界。
“这…这大贤良师的道童,都是这么教的?”
“他们不是师父的道童,是我的弟子!”
张承负笑吟吟的,颇有些自豪。而李老汉歪着脑袋,看着这个胡子都没长出来的后生,张了张嘴,最后只是道。
“老叟以前在邺城的时候,也看过些世家大族的夫子,教授那些士族的弟子…各个戴着冠帽,穿着深衣,腰垂佩玉,脚着方履,一言一行都颇有姿态,口中说着之乎者也…却和符师你教的大为不同。”
“嗯!士族的子弟学的,自然是为了士族。而我教的子弟学的,却是为了农人。前者在天上飘,后者在地上走。有些不同,也是理所当然!”
张承负笑着解释了一句,并不多说。随后,他眼神闪动,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李老汉,问道。
“阿公,您之前在魏郡邺城?您既然有这种修坡塘的好本事,必然被官府所看重吧?为何会到了巨鹿郡来?”
听到这一问,李老汉默然片刻,叹了口气。
“哎!老叟也是没可奈何…这话说起来,就又长了!”
“无妨,可以慢慢说。这些忙活的小子们,一时半会是肯定算不出来的。说不定,今天都算不完…”
张承负眼神鼓励,看着李老汉,耐心地等待着。李老汉又长叹一声,开口道。
“老叟原本是漳水十二渠的‘水工’,家里世代都是修河的,名字录在官府的名册里,是官府的工匠。因为有些本事在身,早些年也是个“大水工”,家里有几十亩薄田…”
“北边的滹沱河,东边的清河,南边的漳水,哪一条河我没修过?每次官府征发徭役,都会让我管百十个役夫。直到五年前,光和初年的大疫,修河的役夫病死逃亡。修漳水的丁壮凑不齐,漳水又泛滥决口,淹了河边世家大族的良田。管河的郡司空曹吏,立刻把罪责强推到我头上…”
“老叟当时就知道,这罪辩不得,只能逃。若是不逃,必然是个捉起来杀头的下场!而能投奔的,愿意庇护我们工匠的,就只有太平道的仙师们了。这瞎眼的世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