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问道

天色渐暮,祠庙的大殿中显出昏暗。大贤良师张角坐在上首,看着两名亲传弟子伏跪在地,其余五名弟子神色各异,仿佛隐隐分成了两边。

“太平正道,劝善求活…”

张角轻叹一声,念了句《太平经文》,从草席上站起。他没有管伏跪的二弟子唐周、六弟子伍登,而是慢悠悠的点燃两根松明,随手插在众弟子围成的圆中。

若是有熟悉太极的人一看,便能发现这两根松明,恰好插在太极两仪的鱼眼上。而那摇曳的火光映在众弟子脸上,也显出忽明忽暗,黑白交织的变幻来,就像追逐的太极鱼。

“太极者,道也;一生二,谓之阴阳;阴阳错行,万事乃生。”

念完这一句,张角终于抬起头,注视着众弟子的脸庞。他神情温和,先看向大弟子马元义。

“元义,伍登希望先治眼前的百姓,唐周想要优先豪族与富户。你是大师兄,对这药材的处理,你又怎么看?”

“啊!师父…我…”

面对这一问,大师兄马元义的脸上,显出挣扎的矛盾。两位师弟都同时抬头,用期盼的目光注视着他。片刻迟疑,他微微低头,轻声道。

“师父!两位师弟之所以争执,都是因为我带回的药材不够。我明日就带着门徒出去,再募一批紧缺的药材回来!…”

“噢!募集药材,确实是源头之水,可解燃眉之急。”

张角轻轻颔首,脸上看不出悲喜。三弟子不在,他只是再次移动目光,看向小吏出身的四弟子潘靖之,温声道。

“靖之,你怎么看?”

潘靖之行了一礼,显得胸有成竹,自信开口。

“黄天在上!我太平道治病救人,只论诚心,不看出身。无论豪族富户、黔首百姓,只要愿为我太平道竭诚奉献,就该得救!所以,靖之以为,当以虔信筛选,看奉献程度,再以此为标准施药救治!”

“哦?以虔信为准绳,确也是道门之法。汉中五斗米道,行的便是这条路。我仔细看过,是能传承久远的样子…”

张角再次点头,又看向巫祝出身的五弟子谢初,还是同样发问。

“谢初,你有什么想法?”

“贤师,初以为…药材并非不够,而是落入大户富户之手。他们又无良医,囤积那么多,不过白白空费…上天有济生劝善之德,我等可行‘巫蛊鬼神之术’,恐吓劝导他们,让他们捐出药材,再返还一份救治的符药。而多余的药材,便可救助百姓,如此两难自解!…”

听到五弟子的回答,张角默然片刻,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数息后,他轻声一叹,郑重教道。

“谢初,你道心常明,初心本善。然车既行,辄改辙。善恶之机,系于一念。阴阳之道,或升或沉。移瞬之间,人莫能觉…”

“你若行此道,那就需时刻自省,看好车子的辙。否则,阴阳变化,从善到恶,不过一念之间!”

听到张角的话,谢初脸上一白。他思量片刻,恭敬的低下头,行礼回应。

“是!谨遵师父教诲!…”

“嗯。”

张角应了一声,又看向七弟子高道奴。他脸上露出些笑意,问道。

“道奴,你呢?可曾想到什么?”

“师父!我赞同六师兄伍登的想法!我觉得救人是第一位的。太平善道,自然是救人越多越好!至于药材不够,那就想办法去弄!…我可以带着门徒们,去找那些富户‘借’!或者,也可以让痊愈的百姓,去山里采集,再送过来!”

“嗯。向善之道,救人为先。牢执一念,不易其心。道奴,你虽然不通文墨,但心思纯粹。做事虽然还有不足,但求道却是够了。”

张角笑着点评了两句,终于看向最小的八弟子张承负。他眼神温润,饱含着某种关切的审视,平声问道。

“承负,你呢?你有什么想法?你入道不久,若有困惑,都可以说出来!…”

听到师父的问话,张承负抿着嘴,沉默思量。在这一问一答中,这些师兄们的立场与选择、性格和偏向,就都展现无疑。而他的立场是什么,他的选择又是什么呢?

刹那间,许许多多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闪过,都带着山峦的沉重,还有火光的闪亮。但这些念头到了嘴边,却少了许多,都沉作他胸口无声的激荡。数息后,他轻声开口,满是坚定的力量。

“师父,各位师兄!我确实有些困惑…前些日子,有个赵老汉病重。弟子想要救他,他却死在我怀里。我喂他符水,他早已看出,这符水只是安慰。但他却依然感激太平道,感激‘仙师们’。而在他临死前,最恐惧的事,竟然是担心死后的黄天乐土里,会有官府和豪强!…”

“朝廷无道,肉食者鄙。余粮尽在官府世家豪强之手,如巨鹿沮氏,清河崔氏。世家的庄园里藏满了粮食,却不见丝毫赈灾,反而坐等小民死尽,好兼并田地。这些士族鄙薄我等,更鄙薄这田间的小民…而底层的百姓,哪怕知道符水无用,却依然真心信任我们!因为只有我们,才会把他们放在心上,把他们当成是人!人心皆是肉长。百姓其实知道,谁真心对他们好…”

“黄天在上!既然百姓能依靠的,只有我太平道。那我太平道能依靠的,又是谁呢?太平经说,太平正道,善万民,尽人事,使心无悔。那这太平之道的路上,谁会与我们站在一起?道德经说,天道像是张弓射箭,损有余以奉不足。那这黄天之道,这一支均平世道的利箭,该射的又究竟是谁?!…”

这一刻,张承负目光灼灼,挺直了脊梁。他看向各位师兄,再向上首的张角稽首一礼,肃声道。

“师父!弟子入门最迟,对太平之道,常常疑惑不解,难懂经中真义。但弟子总觉得,只要知道,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就知道前路该是何等模样。知道该去救那些人,如何去救了!…”

“...”

大殿中片刻安静,松明的火光忽闪忽闪,就像众人变化的眼神。上首的三位师兄都蹙起眉头,这隐隐指向士族的斥责,让他们都感到不安。

这并不是说,他们的屁股,已经坐在了士族的位置上。而是他们知晓士族豪强的力量,知道这大汉的天下,究竟是谁在做主!

至于下首的三位师兄,则面露思量,有的想明白了,有的想不明白。伍登师兄擦了擦眼睛,想到了赈济中,所见的那些死去的百姓,叹息道。

“黄天正道…百姓才是我们同道!”

这一刻,上首的大贤良师张角,默然不语。在坐的众人里,也只有他这个师父,听出了这个小弟子话中真正的含义。这个弟子看似温和有礼,却是最为坚定,杀气最重的一个。难道,这就是失魂附魂,所带来的非常之机现,劫难中藏有的天数吗?…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黄天之道,确实是损有余而补不足的!然而,道经又言,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在一众弟子面前,张角摇了摇头。他看着张承负的眼睛,用斥责的口吻说道。

“承负,行太平之道,要‘实民所需、实民之腹、强民之骨”,而非‘壮虚浮之心,强不实之志’!…”

“黄天不听空语,太平不应虚声。世道艰难,你这样空言易失,行道难全。言之不行,犹妄念天命,是犯道也!故我等入道之人,必须慎言、慎誓、慎行!”

听到这一番训斥的话,看着张角的眼睛,张承负心中一动。他恭敬伏跪在席上,乖顺的认错道。

“是!弟子愚钝,常常胡乱思量,才会说这些空话…这大概就是空言无补,动则必验。善言不如善行,徒言不如一践…”

“嗯…”

张角垂下眼睛,似乎并没听到小弟子的话。他只是转过头,对大弟子马元义说。

“元义,你是大师兄。晚饭的时辰到了,你去取八份麦饭来,给每个师弟都发一份。”

“是!师父!”

马元义松了口气,起身离开。张角又看向跪着的二弟子唐周、六弟子伍登,安抚道。

“你们也都起来吧!伍登说的没错,唐周也是务实。这批药材的分配,就七成加入符水,用在庙外的灾民身上。三成制成符药,去向各县的富户布施募捐…这两件事,既然是你们两提的,那也就由你们两人各自负责去做吧!…”

“是!谨遵师父教诲!…”

“...哎!弟子遵命!”

唐周与伍登对视一眼,互相错开目光,这才直起了身。这时候,马元义已经带着麦饭回来了,给每人都发了一个陶碗。包括上首的张角,也都是一样的伙食。

这些陶碗中,只盛满了蒸熟的碎麦,再加了一勺豆豉,两片菘菜。这就是这个时代,平民们日常的食物,甚至已经颇为丰盛了。

“黄天在上!愿太平!”

“愿太平!”

众弟子齐齐念诵一声,就低头默默咀嚼起来。所谓麦饭,自然与磨出的面粉不同,是带着麦仁和碎壳的。而用大甑蒸熟后,这些硬邦邦的碎壳,就稍稍变软,能够咀嚼咽下。这一碗麦饭虽然粗粝难咽,却远比面食更为饱腹,更为节省粮食。

此时只有那些世家大族,才会用石磨把麦子磨成面粉,然后做成各种各样的面食。而在这磨麦做面的过程中,不仅需要大量的人力,需要少见的石磨,需要更多的柴火,还会损耗两三成的谷粒谷壳。

在这种大灾大疫的时代,连口吃的都求不得,又有哪户好人家,舍得把麦子磨成面?穷苦贫民一辈子,吃的就是麦饭、粟饭和豆羹。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是面?

“太平太平,百姓能吃饱,人人能活命,就是太平。”

众弟子吃完,马元义把陶碗收好,换了两根松明。殿外已经是一片黑暗,而风中隐约吹来的,是灾民们的哀声,是时刻发生的生离死别。

听到这声音,张角又叹了口气,额头的皱纹弯了弯,沉声对众弟子道。

“黄天在上!我太平道的宗旨,就是求善。你们刚才每个人的回答,都没有错,都是遵循着善道。只是,你们眼中所见的善,各有不同,忽远忽近,有高有低,也惠及着不同的人!…”

“这就像不同的车辙与车轮。但只要你们沿着善的道路向前,就始终是我的弟子,是我太平道的门人!…”

说完这一番安抚弥合的话,大贤良师的脸上,也显出深深的疲惫。他终于又看向小弟子张承负,看着那张清秀又严肃的少年脸庞,伸手亲近地触了触对方额头,这才问道。

“承负,你说的也没错。善言不如善行,徒言不如一践…你跟着我身边,有多久了?”

“回禀师父!我是光和二年,在巨鹿县入的门…跟着师父身边,学习巫、道、医术,做些赈济救治,已经有三年了!”

“嗯,三年了!你跟了我这么久,也确实该负责些庶务了!”

张角点点头,看了众弟子一眼,继续问道。

“承负,那你想要跟哪一位师兄,去学着做些事?又或者,你有什么自己想做的吗?…”

闻言,张承负深吸口气,克制着心中的激动。他在大贤良师身边,耐心等待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独立做事的机会!这一刻,他整个人都沉肃起来,像是绷紧的弓弦,用力伏地行礼道。

“师父!弟子在营中赈济,看到许多孤儿孩童。他们只要稍稍长成,就能做些实务,入我太平道门下。而若是放任他们,恐怕他们许多会饥寒病饿而死。剩下能活下来的,也只能投入世家大族、豪强富户,成为他们的奴仆…”

“所以,弟子斗胆请求!收纳这些孤童,建一支童子的队伍…弟子愿带领他们,尽我所能,教导他们向善!…”

“收纳孤童,童子队?”

听到这一句请求,张角眉头微扬,深深看了小弟子一眼。然后,他轻轻颔首,当着众弟子的面,答应道。

“黄天在上!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