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什么是太平?

清晨的朝阳,落向天齐庙后的丘陵,稚嫩的歌声,在暖风中回荡。山凹的坟丘上,已经冒出了青草。童子的营地中,也飘出了淡淡的麦香。吃饭的时候到了。

“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每人一碗!”

“张师!…一碗吃不饱怎么办?”

“玄力,等所有人都盛了一碗后,如果还有,你就再排队来盛。”

“哦!知道了。”

粮食始终是紧缺的,吃饱也总是很难。陶釜中的麦饭粥很少有多余的,再排队来吃,不过是张师“哄人”的话。好在,童子营中的伙食,已经比灾民营里好上了一大截。这些半大的孩童少年,总算能够果腹,能再继续长些身体。而比起他们身体的长大,某些更难得的东西,似乎成长的会更快…

“好了!都坐好。现在,拿出你们的太平木牌,我来教你们第一个词…‘太平’!”

张承负坐在一群半大孩童的中间,道袍非常的整齐,也束好了头发,俨然一副师父的做派。其实,这些半大孩童中,许多人的年岁和他差不多。但他们眼中的懵懂,却依旧如童子一样,等待着最初的开蒙。

“十三四岁开始识字求学,虽然晚了些,但也是开蒙。开蒙之后,就能求道。闻道有先后,走出这一步,就会有不同!…”

张承负对“弟子们”说着“难懂”的话,手中拿了半截炭,身前放了一块大木板。这木板还带着没削尽的树皮,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师兄那里讨要来的。而木板上,正写着楷体的两个大字,“太平”!

这正楷的字迹,与这个时代官方的隶书格格不入。若是被门阀士族的子弟看到,怕是会笑他写的不够“庄重古雅”,失之“轻浮草率”。不过乡间的下里巴人,本就鄙薄,难登大雅之堂。这能写字的,那都已经是士族眼中的异数了。

“黄天在上!我太平道所求,就是‘太平’二字,为自己,也为天下的百姓。来,跟我念…太…平!”

“太…平?…”

童子们轻声念着,辨认着这两个初识的字。而这两个字,也同样写在他们的木牌上,仿佛是某种神秘的符箓。很快,昨日的疑问就再次出现,憨憨的张愿朴与机灵的张守存,一同问了出来。

“张师!太平能吃吗?…”

“张师!太平是什么?…”

“太平是什么?”

张承负站起身,看着一个个懵懵懂懂的童子,看着那一双双清澈好奇的眼睛。他早有准备,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孩童们手中,那些舔的干干净净的空碗,认真问道。

“你们今日,吃了吗?

“吃了!”

“吃饱了吗?”

“吃饱了!”

“我没吃饱!”

“我吃了半饱…”

“再吃一口就饱了…”

叽叽喳喳的回答,从周围的童子口中传来,就像朝林中的雀儿。张承负笑了笑,又一次伸手,指向了“太平”两字,温声道。

“这,便是‘太平’的第一个意思,‘有饭吃,能吃饱’!”

“我太平道所求的太平,就是希望天下的百姓,都能有饭吃!饿肚子的滋味,我们都尝过。饿的久了,人就活不下去了。而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活下去,什么样恶的念头,就都生了出来。什么恶的事,也能做出来…所以,只有先吃饱,才能有善,才能有‘太平’!”

“啊?太平了,是不是就能天天吃饱了?”

“吃饱就是太平?那我想要太平!…”

“我也是!吃不饱饭,好难熬的。连土舔起来都是香的…”

经历过灾疫饥荒的孩童,总是对饿肚子,有着最可怕的记忆。他们的脸上带着最淳朴的期待,想要能一直吃饱,想要能有“太平”。

第一次,在这些孩童眼中,“太平”像是变成了某种摸得着的东西,能端在手里,能吃下肚子,能让人活下去。嗯,那一定是很好的东西!

“我也想要太平…要是有太平…阿爹、阿娘、阿妹…就能活下来了…”

张承负安静的听着孩童们说话,听着他们最质朴的愿望。直到孩童们渐渐安静,他才再次开口,看着瘦小的张生童问道。

“生童,你之前生病的时候,是谁照顾你的?”

“啊!是黄巾仙师!”

“还有吗?”

“还有二傻,呃,张止明!…”

听到这,张承负笑着点头,继续道。

“生童,若是没有别人照顾那你…那你生病之后,能熬过来吗?”

张生童怔了怔,想了想,神情黯然下来,摇头道。

“张师,熬不过来的。阿爷就没熬过来,没来得及到这里…”

闻言,张承负默了默,摸了摸张生童的脑袋。他再次环顾所有的“弟子”,开口讲述道。

“若你病了,还有人喂你吃的,有人喂你水喝,有人喂你药…那就是太平的第二个意思,‘互相照应’…你们想要‘太平’吗?”

“要的!要太平的!…”

弟子们点着小脑袋,童稚与少年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发自内心。张承负点了点头,再次写下“太平”两字,逐字的拆解道。

“‘太’,是天大的意思;‘平’,是世道平稳。没有人饿死,没有人打人,大家互相照应。官府也不打人,豪强也不抢夺…天下都这样,便叫‘太平’!”

这一次,弟子们学的明显慢上许多。他们跟着张师一笔一划,在泥土上写下这两个字,写的歪歪扭扭,有的对有的错。所有孩童都很认真,就好像写会了这两个字,就能有了“太平”一样。

好一会后,黑乎乎的张元魄看着自己写下的“太平”,脸上犹豫了会,小声问道。

“张师,有了‘太平’,大家都有了吃的。那会不会,有人来抢我的碗,抢我的吃的?”

张承负望了过来,看了会明显担心的少年。他想了想,笑着道。

“不会!‘太平’就是,你的碗,不被抢;你有的饭,不被打翻。”

“可是…可是官府派人来怎么办?之前就有个带刀的官,去我家,把粮食都拿走了,还把娘逼死了…”

听到这,张承负收起笑容,脸上显出沉肃。他伸出手,摸了摸张元魄的脑袋,一字一句的沉声开口。这明确的回答,不仅给张元魄一人,也给所有的弟子孩童,甚至包括远远听着的高道奴与青壮门徒…

“若是有人来抢我们的碗,来抢我们的吃的…他就是我们的敌人,该被打。哪怕他们是官府,也是坏的官府!…而要保住我们的‘太平’,保住我们的吃的,就只有靠第二个词,靠‘黄天’!”

说着,张承负手指用力,在木板上,重重写下“黄天”两个简化字。这两个简化的别字,若是被门阀士人看到,怕是同样要嗤笑不已,引为一年的笑谈。但它却远比繁体的隶书好写,好记,好学,好普及开来!

“张师,什么是‘黄天’?”

“你看这两个字:‘黄’,是泥土的颜色,是种粮的地,是我们脚踩的田;‘天’,是在上面的,是天上的光,是天下的道理!”

张承负声音沉肃,眼神也坚定有力。他注视着一个个似懂非懂的孩童,看着睁大眼睛的高道奴,又看过那些丁壮的门徒,掷地有声的说。

“因此,‘黄天’,就是让我们种地的人,不再被打;让我们,不再跪着求饭,而是站着吃饭!”

“这天下的粮食,都是我们种地的人,辛辛苦苦,从天亮到天黑,从春到冬,从地里流汗刨出来的!而官府过来,一开口,就要把我们的粮食抢走。若是不给,他们就打人,就抓人,就把人杀头!”

“这难道,是天下的道理吗?不劳的贵人,酒肉多的发臭,粮食用来喂狗。辛劳的农人,夜夜忍着饥饿,吃不上自己种出的粮食!而当灾疫到来,农人们伏地病死、饿死、冻死,路上都是尸骨,野狗成群结队,吃的眼睛发红。可官府却没有任何的赈济,还要抢走最后的口粮,抢走最后的田地!…”

“这样的事,这两年我们见得少吗?这样的事,官府与豪强,不是一直在做吗?可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无论他们怎么说,怎么骗人、吓人、杀人,都没有这样的道理!…太平是求不来的、是跪不来的!要想有吃饱的太平,就只能靠黄天!…”

说到这,张承负深吸口气,平复了下激荡的情绪。他声音放缓,看着睁大眼睛、努力思考的“弟子们”,把最初的“火苗”,缓缓的、有力的,放入孩童们的心中。

“所以,这‘黄天’,不是等着神坐在天上,赐下天下的‘太平’…这‘黄天’,是我和你,是我们最穷苦的农人,一个一个都站起来,都握紧手中的锄头,削尖木头的矛!只有为了‘太平’,站起来反抗,哪怕死也要反抗,反抗那些抢夺的人…这才是真正的‘黄天’!…”

“黄天在上!天下太平,百姓有饭吃,互相照应,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而破坏太平,欺压、抢夺、打杀的人,哪怕他们是官府,是豪强,是世家大族,是皇帝老儿!那也是太平的敌人,是我们的敌人,是天下农人百姓的敌人,是该死、该杀的敌人,无论他们是谁!…”

“我等太平道,之所以戴上黄巾,就是为了团结在一起!为了敢于拿起武器反抗,敢于去杀死他们!而当我们手中握紧了武器,去守护百姓的太平,那就是这世间的黄天!…”

随着张承负的这一番宣告,童子营中安静了下来。弟子们睁大了眼睛,高道奴也一脸惊讶。至于那些维持秩序的丁壮,更是有的惶恐,有的不安,有的甚至茫然失措,害怕地跌坐在地上。

“朝廷…官府…反抗皇帝?…太一神啊!…”

大汉朝廷的威严,依旧如同最庞然的巨兽,威压在绝大多数农人的心头。哪怕经历的五年三次大灾,哪怕流离失所、伏尸遍路,这些农人依然不敢把愤怒的矛头,直接指向高高在上、如同神灵的大汉天子。

或许,只有大贤良师的宗教信仰,只有更残酷的灾荒,才能彻底打破他们心中的烙印,释放出他们黄河一样的咆哮。

而眼下,唯有这些未曾开蒙的童子,才有着白纸般的心灵,能够画上最鲜艳的红,能够写下推翻一切的“黄天”。

“太…平…黄…天…”

张承负神情肃穆,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复着,也一笔一划的教授着。他并不着急,这样惊世骇俗的教导,决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最朴素的道理,也往往需要最根本的勇气。这些孩童,就是他的希望所在,是他竭力养育的新芽,也是他最初传道的星火。

“太…平…黄…天…”

年少的弟子们一个字一个字,跟着重复念诵,一笔一划,在泥土上用手指书写。他们还太过年幼,并不能理解这一番教导背后,所藏着的那些翻天覆地的思想。他们只是本能的觉得,张师说的好像有道理,天下就应该是这样的,这样比现在更好!

此时的他们,也足够的年幼。他们有着足够的空间,去接受这些崭新的道理,去慢慢的思考理解。他们或许也有足够的时间,去在并不遥远的未来,去亲手实践自己的所学。

日升日落,童子们的念诵起起伏伏,地上的字迹写了又擦。一日反复的教导,不过“太平黄天”,不过简单的四个字而已。然而,当傍晚的麦饭粥煮好,童子们端起碗来,却自然而然的,学会了太平道的问候。

“张师,太平好吃!…”

“愿太平!…”

张承负笑着点头,带着沉思的高道奴,亲手给孩童们盛满麦粥。而等玉盘升起,童子的歌声响彻月下,张承负就扬着嘴角,展开黄纸,在篝火前慢慢写到。

“太平者,天大而人和,众安其食,民得其生。饥不至骨,寒不及身,邻可依,亲可养,是谓太平。”

“然今天下失德,光明不再。贼人在上,百姓在下。官以夺为令,豪以欺为荣,不耕者满堂酒肉,力耕者啼饥死道…太平之道,已不可得,故黄天之名,当立而行。”

“黄者,地之色,耕之本;天者,道之尊,理之极。黄天者何?农人起也,起以反强夺,起以止不仁,起以守太平!”

“故曰:黄天当立,天下大吉。太平不可跪得,黄天不可畏求。起也!凡我道众,佩黄巾,执农器,守田碗,护灶烟…便是道中之兵,是黄天之光!”

“《太平新经》,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