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夏虫不可语冰

龙曦山巅,东角峰终年云雾缭绕。朱王府的琉璃瓦在晨曦中泛着冷冽的金光。

此乃东域六州之一鲁州所辖极东临海之地。

几百年前,朱、杨两家先祖随天下盟攻城掠地,从龙人族手中夺得这一隅之地,从此承袭王爵,七年一轮值。

时值深秋,卯时的寒风已带着刺骨凉意。

西二角门外,赶早的徭役们缩着脖子排队入府。

“阿嚏!“

队伍中,一个圆润如不倒翁、打扮似小厮模样的少年打了个喷嚏,脸上的灶灰簌簌往下掉。他赶紧又抹了把泥,随着人流混入府中。

行至典膳所附近,熟悉的哭嚎声传来。少年侧目,只见几个面黄肌瘦的佃农正跪在地上,死死拽着执事的衣摆。执事抬脚就踹,靴底沾着的泥巴甩在佃农皲裂的脸上。

“这宋扒皮又开始了......“少年瞥见典膳所前的闹剧,小声嘀咕。只见那宋执事腆着肚子坐在藤椅上,脸上的油光够炒三盘菜了。

少年暗自摇头。这几年天象异常,佃农们连口粮都留不住,哪还交得起租子。他缩了缩袖子,加快脚步往内院溜去。

正待继续前行,忽闻一个女孩略带哭腔的稚嫩声音传来:“爹爹,您快起来,我们回家吧,再求他们也没用的。”

“回家?回家了你怎么办?真要跟了那个畜牲?”一个老汉激愤的声音响起。

“这都是命呀!”女孩像是失了所有力气,委顿在地。

“我就算跪到死也不能让我的女儿毁在那个畜牲手里!”

老汉语声悲戚,又听他哀求的语气说道:“宋大人,您也知道,这几年光景不好,庄田里就没几个收成,哪里还交得起租子啊。昨日那屠庄户,不分青红皂白,便带人闯入家中,把去岁省下来的一点余粮也收走了,还诬陷我私藏田粮,限我三日内交足粮租。不然就要我女儿卖身还租。宋大人,您可一定要为草民做主啊!”

接着是一阵“咚咚咚”撞击地面的声音。

少年停下脚步,扭头看去。只见围观人群中间一个穿着灰色粗布夹袍的干瘦老汉跪在地上,朝着对面困坐藤椅上还打着瞌睡一脸油腻腻的执事大人不停地磕头。

旁边一个十一二岁长相清秀的少女,穿着有些破旧的素白襦裙,蹲坐在老汉身旁,脸颊还淌着泪,一副楚楚可怜的小模样,两只奶白小手正拉扯着老汉的胳膊,却怎么也拉不动。

老汉另一侧站着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穿的是素黑的襦裙,跟清秀少女长得有几分相像,脸色阴郁,眼神却锐利如剑,仿佛能刺穿人心。

少年心生好奇,这么小的年纪,是有着怎样的经历,才能生出这等如实质般的眼神。

这时,他看到小女孩纤细的右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动作细微,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再定睛看去,隐约能看到那右手紧紧攥着,像是握着什么东西。

少年心生疑窦,隐隐有了一丝不太友好的感觉。

只听榆木方桌后的藤椅上那位油腻的执事大人阴阳怪气地道:“夏丛,你可是家生奴,府上庄田的规矩都忘了吗?你家可是连续三年,连粮租底额都没交上来吧?屠老二去你家抄粮有什么问题吗?”

神龙郡本是东海之滨的膏腴之地,沃野千里,稻浪翻金。可这十数年来,天地似被谁人下了咒——春旱连着夏涝,秋蝗伴着冬瘟。田间老农望着龟裂的禾田,沟壑纵横的脸上尽是绝望。粮仓空了,人心乱了,各城各庄饥民暴动的消息,像秋后的蝗群般不断传来。

郡王府为平息民怨,将原本实行的定额地租制,改为“对半相分”的分成地租制,以减轻佃农压力,但有一条,不管粮食作物欠收还是绝收,都必须交足六石的底额。

如执事大人所言,夏老汉欠的就是这五石的粮租底额。

夏老汉满腹冤屈:“可是,我这三年的均瑶都抵了啊!”

“还敢顶嘴?来人,掌嘴!”执事大人慵懒地下令。

随后有护卫上前,抡起青筋暴起的粗壮手臂就要砸下去。

“大人饶命,草民不敢说谎啊,大人!”夏老汉慌了神,连忙“咚咚咚”的再次磕起头来。

“不要伤我爹爹!”那清秀少女惊呼一声,伸开两只细小的胳膊挡在夏老汉面前,面容坚毅,浑不似方才楚楚可怜的柔弱模样。

“懦夫!“

黑裙女孩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阴郁的小脸上闪过一丝狠厉,向前踏出半步便不再动作。

少年瞳孔骤缩——女孩右袖下方,一截枣木锥刺正泛着寒光。那乌黑的凶器与她白嫩的手指形成诡异对比。

要坏事!

少年心里一跳,闪身躲进墙角阴影处,咬牙将裤带狠狠一勒——圆润的肚腩顿时被勒成两截,活像个歪嘴葫芦。紧绷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阵阵刺痒,后庭更是隐隐传来不妙的感觉。他倒吸一口凉气,强行压下那股躁动。

“呸!呸!“

往掌心啐了两口唾沫,他蹲下身抓了把湿泥,在脸上胡乱抹开。原本的灶灰混着泥浆,在圆脸上糊成一副天然面具。泥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

“这下总该认不出了......“少年对着水洼照了照,水面上倒映着个脏兮兮的泥娃娃,连亲娘怕是都认不得。

少年悄悄混迹到围观人群中,不着痕迹地向夏老汉和两个女孩靠近。

“慢着!”执事大人制止了要强行出手的护卫,两只被脸上肥肉挤成一条缝的老眼,如黏腻的蛛丝般在亭亭玉立的清秀少女身上游走,饿虎觅食般的眼神逐渐绽放光彩。

啧啧,好生标致的一个小丫头。这不食之地竟能生出这样一个美人胚子!

“小姑娘,多大了?”

宋执事俯身前倾,摆出一副自以为善气迎人的嘴脸,呼出的浊气带着隔夜的酒臭,门缝眼溢出来的尽是贪婪的光。

清秀少女微微一怔。这位大人脸色转换之快,竟比龙曦山巅的流云还要迅疾——方才还狰狞如嗜血凶兽,转瞬却堆出满脸褶子,活似枯木逢春的老树精。

“12岁。”清秀少女从容答道。

“叫什么名字?”

“夏小语。”

“想不想来府上做事呀?”

“不想!”

清秀少女回答得很干脆。这个老油子大人的笑让她有点反胃,她只想尽快带着爹爹和妹妹离开此地。

执事大人没想到面前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少女也有如此冷硬的一面,他堆起满脸褶子,声音却像掺了蜜的砒霜:“来府上做事,你爹的债......都好说。”

“家父已服三年劳役,何来欠债?还请宋大人明鉴。”清秀少女夏小语面色平静,清亮的眼眸无波无澜。

“啪!“

宋执事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榆木方桌上,脸上的假笑碎了一地:“天真!劳役是劳役,粮租是粮租,岂能混为一谈?!”

夏小语脊背绷得笔直:“《上天律法》载明,凡以灾致田畴不实者。许以工抵租。宋大人,此非一家之事,还望善处之。”

少年暗自点头。这小丫头临危不惧,竟能援引律法据理力争,倒是个伶俐的。只是......他瞥见宋执事嘴角那抹冷笑,心下叹息——这世道,律法条文哪及得上权势压人?饿狼扑食时,怎会听羔羊讲理?

宋执事门缝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泛起淫邪的光。他在典膳所盘剥多年,早练就一副铁石心肠。眼前这朵带刺的小花,反倒激起他变态的征服欲。粗糙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藤椅扶手,仿佛已经在想象掐住那纤细脖颈的触感。

“以工代租自然无错,但汝父可是重差,然年迈体衰,力所不能及也。上天律法之岁服劳役他尚且不足,何谈以均瑶补粮租?”

郡王府治下,佃农、差役等服均瑶分力差和钱差两类,而重差是力差中地位最低、负荷最重的一种。

“你血口喷人!”夏老汉起身把女儿夏小语拉到身后,警惕地看着这个伪善好色又胡搅蛮缠的宋大人,“我虽年长些,但活计绝不比青壮劳力差,工时工量都不曾落后于人,你怎能信口开河,颠倒黑白......啊!!!”

话音未落,夏老汉便惨叫一声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