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建康棋圣王凝之

平北将军府官署正堂,气氛肃杀而压抑。

姚襄端坐主位,虎皮大氅下精甲微露,长途奔袭的风尘未曾消磨掉他半分威势,反而更添一股迫人的彪悍。他目光如电,审视着下方躬身行礼的王凝之。

“末将鹰扬将军王凝之,参见姚平北将军!将军军务倥偬,亲临交割,末将不胜惶恐。”

王凝之的声音恭敬沉稳,垂下的眼睑却掩盖着冰锥般刺骨的杀机。

“王将军不必多礼。”姚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矜持的疏离,“为国守土,职责所在。交割之事,姚益生可办妥了?”

他目光扫过旁边侍立的姚益生。

“禀主公,印信、文书、粮仓府库、城防布点文牒,俱已交割清楚!”

姚益生恭敬回禀。

王凝之适时呈上厚厚一叠文书。

“回姚平北,各项交接业已查验完毕,均无错漏。此乃签押确认之物,请姚平北过目。”

姚襄略一翻看,点了点头。

他对这些繁琐事务兴趣不大,完成这仪式性的场面即可。

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王凝之身上。

这个年轻人身姿挺拔,面容俊朗,行礼应答间气度沉凝,毫无面对自己的怯懦之意,眉宇间更有一股内蕴的锋锐之气。与他想象中的文弱名士形象相去甚远。

王凝之亦在暗暗评估姚襄。

此人当真是魁伟异常,怕有近两米高,双臂奇长,端坐如山,气息绵长。脖颈粗壮结实,喉结凸起,心口要害被精良皮甲覆盖,双腿粗壮便于发力后跃……

王凝之几次借奉还文书的微小动作靠近,都被姚益生有意无意地侧身挡了一下,姚襄本人亦身体微微后倾,保持着一种看似自然实则戒备的距离。

姚襄身后那八名铁塔般、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贴身铁卫,更是如同一堵活动的铁墙,散发着无声的警告。

现在还不是时候。

王凝之感受着腰间短刃散发出的微微寒意,悄悄按捺下心中磅礴的杀意,

繁琐而公式化的最后交接终于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绷紧的氛围中结束了。

姚襄心中也长出一口气,放松了下来,活动了一下肩膀,脸上紧绷的神情缓和不少。

就在王凝之准备收拾文书告退,打算另寻良机之时,姚襄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王凝之的腰间。

那方悬挂其上的白玉小印,样式古朴,在玄色鹰扬将军袍服的映衬下,分外醒目。

其形制、刻痕……尤其是那几个若隐若现的小篆——丹心存诚。

姚襄眼神骤然一凝!

“王将军,且慢。”

王凝之将欲离去的身形骤然一滞,嘴角挂上一缕难以察觉的冷意,转身时已消失无踪。

“姚平北可还有吩咐?”

姚襄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堪称“热情”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他脸上的冷硬,带着几分豪爽与风雅并存的味道:

“我看你腰间印信颇为眼熟,是何人所赠?”

王凝之这时故作恍然状,一拍脑袋,笑道:

“不满将军,凝之早就听闻平北将军威名,奈何小子声明不显,怕难以与将军亲近,素闻将军与谢豫州交好,便厚颜讨要了一份信物。不想这小小伎俩,竟然真能奏效。”

一番奉承说得姚襄心中舒畅。能被琅琊王氏子弟如此夸赞,对素来向往名士风流的姚襄而言,极是受用。

他本就对这想出“换防”之策的王凝之有几分好奇,如今得知此子竟得谢尚认可,探究之意更深。

“叔平。”

姚襄称呼陡然变得亲近,如同好友一般,

“公务已毕,时辰尚早,这谯城易主,也是你我两家一段缘分。久闻叔平棋艺超群,冠绝建康,连当朝太后都赞不绝口,称士林尊为‘建康棋圣’。襄虽一介武夫,早年却也颇好此道,惜乎军务繁忙,已然生疏。

今日天赐良机,相逢于此,不若手谈一局?一来以棋代酒,权作替叔平接风洗尘,二来也为我北上蠡台践行!襄平生最好观摩精妙棋局,还望贤侄不吝赐教,让我这山野之人,也见识见识‘建康棋圣’的风采!如何?”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皆是一愣。

姚益生瞪大了眼睛,阿山、赵晨愕然相觑。

更懵逼的则是王凝之。

我什么时候成建康棋圣了?还是褚太后夸的?

看着姚襄那不似作伪的神色,王凝之心头猛地一跳。

他是认真的!

机会来了!

电光火石之间,那份“惶恐”便挂在了王凝之脸上,他连忙躬身。

“姚平北折煞末将了。‘棋圣’云云,纯属建康友朋戏谑抬爱,当不得真!末将这点微末道行,怎敢在沙场宿将、胸有丘壑的平北将军面前班门弄斧?惶恐,实不敢当!将军军务繁忙,末将不敢耽搁将军行程……”

他发自“本能”地婉拒推脱。

“诶,叔平太过谦逊了。”

姚襄却兴致愈发高昂,大手一挥,不容置疑。

叔平既然能得谢豫州抬爱,一身本事岂能有假?战场之上,你我互为同袍,纹枰之间,却也能暂为对手!此乃君子雅事,更显我大晋文武兼修之风。莫非贤侄是嫌弃我这粗鄙武夫,不配与国手对弈?”

姚襄话语中带着激将,更透着一股对这份“风雅”机会的志在必得。名士好养望,他姚襄为何不能?

他转身对着亲卫,

“去!将我最珍爱的那副紫檀木棋具快快取来。”

同时,他目光扫过厅内环伺的卫士,微微皱眉。

“尔等甲胄在身,杵在此处,甚是局促碍眼,且退至门外廊下候着。我与王将军手谈,不需旁人伺候。”

“主公,这怕是不妥吧?”

姚益生本能察觉到一丝不妥,就要劝阻。

“嗯?”姚襄眉头一皱,“有何不妥?”

姚益生看向王凝之等人身上甲胄刀兵,并未直接言语。

王凝之立即“会意”,笑道:

“是凝之疏忽了,弈棋本雅事,身着刀兵,实为不敬。。”

说着,他挥手解下身上甲胄,连同腰间佩刀,一同交给阿山,只留一身玄色将军长袍在身。

“阿山,赵晨,你们也退下。”

二人对视一眼,然后称了一声“是”,便乖乖退出厅外。

姚襄看着王凝之这洒脱的一幕,再看向神色别扭的姚益生,顿觉面上无光。

他也解下刀兵和皮甲,交给姚益生,沉声喝道:

“还不退下!”

姚益生看了看王凝之那比姚襄矮小许多的身量,虽仍觉不妥,却也无奈退下。

那八名如铜墙铁壁的铁卫,以及姚益生手下军将,也无声地向厅外两侧长廊退去。宽敞的正堂,瞬间显得空旷寂静,只剩下姚襄与王凝之二人。

堂内只剩下姚襄、王凝之二人。

就在其余人等退出的瞬间!

就在这看似荒诞不羁的棋局邀约提出的瞬间!

就在厅堂骤然清空的瞬间!

王凝之低垂的眼帘之下,那最后一丝犹豫和掩饰彻底消失。

冰冷的杀意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在脑海中轰然爆开。

天赐良机!

姚襄就坐在面前,如此之近,触手可及。

他神情放松,毫无防备,他甚至挥手驱退了最强悍的亲卫。

他对自己的武力,充满了可笑的自信。

这空旷的大厅,十步之内,再无他人!

王凝之看着那端坐如山的魁梧身影,心中丝毫无怯懦之意。

一瞬!只此一瞬!

若是错过此刻,待其遁入蠡台坚城,手握两万虎贲,再想除之,不啻登天!

徐徐图之?不过自欺欺人!

当!断!则!断!

杀!!!

王凝之抬起头。

脸上所有的惶恐、推诿、谦卑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他看着姚襄那双充满探究和好胜光芒的眼睛,缓缓地、清晰地露出了一个的微笑,声音冷静平缓。

“姚平北美意拳拳,盛情难却,小子……便献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