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要吃饭,先造锅

丹徒县寺的正堂间,斜斜切进几缕艳阳,将满堂工匠的影子投在青砖上。

人数与数日前相似,气氛倒是截然不同,一股颇为尴尬的气息在堂间流转。

张黑向来是个莽撞人,他抱臂立在廊下,看见几个畏畏缩缩之人,鼻腔里哼出一声冷嗤,铁胎弓般的浓眉拧着:

“呦,这不是周大皮匠吗?不去找县尉大人领你那六百文钱了?”

皮匠周牙,便是后来被刘云之收买走的匠人之一。

被点名的周牙也不答话,只往人堆里缩。

反正这正堂不算小,张黑还能追着他骂不成?

不过周牙不打算与张黑争辩,有人却不想就这么白白被人奚落一顿。

“张黑,你是何意?”木匠工林越众而出,指着张黑的鼻子,“我等不过是求生计,县令大人都未苛责,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张黑眉毛一斜:

“老子就是看不惯尔等这般两面三道之人,你又待怎样?”

“你……!”

工林气得双目圆瞪,面皮涨红。

张黑正欲乘势再骂,却被李彝一把拽开。

“嘴上积点德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为逞一时口舌之快,将人得罪死了?”

张黑倒是不以为意。

“得罪了又如何,我张黑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此时角落里的公输筹正替秋丫理着羊角辫,小姑娘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瞅着给人揪走的张黑,疑惑问道:

“师父,那边为何在吵架啊?”

“小娃儿莫要多问。”

公输筹拍拍她脑袋,语气平淡无波。

“哼!”秋丫小嘴一撅,脑袋倏地转向堂口方向,眼睛瞪大,发辫间的红绳颤动,脆声惊呼:

“呀!县令大人来啦!”

清亮童音如石投水,堂内嘈杂立时消散,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那缓步踱入堂中的青年县令。

王凝之目光掠过满堂各异的神色,直接开门见山道:

“今日召诸位前来,只为言明一事:刘云之已成过往,尔等此前所为,本官既往不咎。”

此话一出,在场不少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位县令大人已用刀兵昭示其威,用四姓之血彰显其厉,在座许多当时投靠县尉府的工匠,难免惶惶,心如悬石。

“然,”王凝之话锋微转,眼神陡然锐利,扫视全场,“有些事可一不可再。若有下次,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王凝之眼含深意,扫过在场众人。

有人胸脯拍的震天响。

“县令大人放心,我等绝不是那般不知好歹之人。”

有人则是目光闪躲,不敢言语。

王凝之对众人百态皆不做置评,只是单独点了几个人,引着他们跟随自己进入侧厅。

“张黑,李彝,公输筹……你们几个,随我过来。”

几人随他步入侧厅,仆役悄然掩上房门。留在堂中的匠人面面相觑,不知县令有何深意。

不过有一点却是了然,这几人,以后交好就是。

侧室内,王凝之满怀希冀的从怀中取出几张桑皮黄纸,铺展在桌案之上。

“诸位请看,”他指向图纸上那件器物,“此物,能否为本官打造出来?”

张黑与李彝并肩上前,凝神细看图样。

那器物形似矛,然锋刃狭长尖锐,有如剑锋,旁注尺寸,竟长达三尺!更令人咋舌的是,其下连着根两丈长杆,仅观其形,一股沉凝肃杀之气便扑面而来。

图纸旁赫然题着两字:马槊。

李彝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张黑则是直接问道:

“大人,此乃新制兵刃?单凭图样难窥全豹,可否请大人详解其妙?”

王凝之也不含糊,点指那图纸直接道:

“确为本官所构思之骑兵冲阵利器,首重破甲之威。骑兵策马冲锋时,将此槊杆夹于腋下,借奔马之势,纵敌披坚甲,亦难挡其锋锐!”

说着,他手臂前探,做出一个夹槊冲锋的姿势。

俗话说领先时代一步是疯子,半步则是天才,马槊,恰恰正是下个百年的主要兵器。

李彝与张黑在脑海中勾勒出铁骑持此长兵,挟风雷之势冲来的画面,不由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张黑神色一肃,瞧着王凝之的面容,沉声问道:

“敢问大人,造此兵器,意欲何为?”

王凝之坦然迎视:

“这种兵刃本就是骑兵装配,当然是要去打蛮子,实不相瞒,殷大都督欲再次北伐,本官也着实想要尽一份力。”

这话不假,江南水泽遍布,骑兵很难发挥出自身的机动优势,王凝之手下骑卒,战斗时也多是下马步战,这种适用于骑卒冲锋的兵器,未有在平壤辽阔的中原,才能显其雷霆之威!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公输筹突然一指着槊刃道:

“若是按照县令大人所言,要想承受这般冲击,这槊刃需要百炼钢打造才成。而且这槊杆,怕也只有上拓木才行。”

东汉时期,中国古人便已经发明出生铁熟铁混合制钢的灌钢法,此法传到东晋,更进一步的百锻钢也已经被研究了出来。

而所谓拓木,更是硬木中的极品,常用作武备之用,为朝廷及各大士族所垄断,珍贵异常。

公输筹扫了一眼张黑二人,淡淡言道:

“此工艺复杂,成本极高,这拓木枪杆若是有材料,某可以做出来,就是不知道这俩铁匠,能不能锻出百炼钢了。”

柘木混竹制作枪杆的技艺,只有朝廷官匠才能掌握,公输筹此言,无疑是自爆了。

自北地沦陷之后,不少官匠相继南逃到这南徐州,其人不想再被朝廷管制,于是就此隐姓埋名了下来。

不巧,张黑和李彝也是官匠。

如今,真要为了这位县令,贸然显露这身本事么?

张黑和李彝沉默良久,对视一眼,这才缓缓点了点头。

“我等可以为大人制作。大人需要多少?”

王凝之眼中精光一闪。

“多多益善,三个月内,不少于一百五十柄。”

一百五十,是王凝之目前手中骑卒的数量。

江南缺马,王凝之那一百骑卒,是王羲之在会稽给他东拼西凑才勉强攒出来的,而刘云之手下八百部曲,骑兵数量也才堪堪五十之数。

二人面上仍露难色:

“集全城铁匠之力,三月赶制一百五十柄倒非难事。然……钢锭,我等手中实无这许多啊!”

王凝之又瞧向公输筹。

公输筹摊了摊手。

“县令大人可莫要为难我了,我穷鬼一个,哪里找的来拓木?”

“有多少先做多少吧。”王凝之无奈道,“剩下的,我来解决。”

这年头,铁易得,精钢难求。若实在无法,他只能尝试自行开炉炼钢。

还有拓木,也着实头疼。

这无疑是给王凝之激动的心浇上一盆冷水。

穿越也不是万能的,这只有技术没有原材料的苦,可是为难王凝之许久了。

而且自己只有不到五个月的时间,这种要吃饭先造锅的生产方式,真的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