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你看不见她们

一开始你看不见她们。然后忽然之间,任一细节就像迷途的老鼠一样攫取了你的注意:老式女士提包,从腿上滑下、堆在肿胀脚踝旁的长袜,手上的钩针手套,头上的过时小帽,灰白稀疏、泛着蓝紫色光泽的头发。蓝紫调头发的主人像机械狗一样转动着她的头,露出苍白的微笑……

是的,一开始她们是不可见的。她们掠过你,如同一团阴影。她们啄着面前的空气,嗒嗒嗒,在沥青路上挪着老鼠般的小碎步,身后拖着推车,身前撑着助步器,周围是一堆莫名其妙的口袋和背包,活像是仍披挂着全副战斗武装的逃兵。其中几个身体尚好[1]的,穿着低胸夏裙,搭着一条婀娜的羽毛披肩,套着满是蛀洞的阿斯特拉罕羔羊皮大衣,脸上的妆糊成一团(话说回来,要是只能从眼镜片后面费劲地看见自己的脸,谁又能把妆化好呢?!)。

她们从你身边滚过,如同一堆干瘪的苹果。她们低着头喃喃自语,与无形的对象交谈,就像美洲印第安人和幽灵交流。她们出现在公交、电车和地铁上,犹如被人落下的行李;她们睡了过去,头垂到胸口;或是呆呆地环顾四周,想弄清楚在哪一站下,要不要下。有时你在养老院门口驻足片刻(片刻就好),透过玻璃墙观察她们:她们坐在桌边,手指轻抚过吃剩的面包屑,就像轻抚过一页盲文,向人传递晦涩难解的信息。

甜蜜可爱的小老太太。一开始你看不见她们。然后她们突然出现了,在电车上,在邮局里,在商店里,在诊室里,在大街上,这边一个,那边又有一个,接着是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个?!你的目光从一处细节缓缓移到另一处:过紧的鞋子里肿胀如甜甜圈的双脚,手肘内侧松垂的皮肤,坑坑洼洼的指甲,皮肤上凸起的一道道毛细血管。你仔细观察她们的皮肤:是精心养护的,还是疏于打理的。你注意到灰色的裙子,还有领口(很脏!)带绣花的白衬衫。衬衫已经磨得很薄,洗得发灰了。扣子扣错了,她想解,却怎么也解不开。她的手指僵硬,骨骼也老化了,变得轻盈、中空,宛如鸟骨。两个同伴伸出援手,一同努力帮她扣好。扣子一直扣到下巴,让她看起来像个小女孩。两个同伴摩挲着衣领上的刺绣,轻声赞叹,这刺绣有些年头啦,是母亲留给我的,哦,以前的一切多体面、多漂亮啊。她们其中一位身材壮实,脑后有一块明显的隆起,像一条上了年纪的斗牛犬。另一位更优雅,但脖子上的皮肤像火鸡一样耷拉着。她们行动起来是一支小队,三只小母鸡……

一开始她们是不可见的。然后忽然之间,你开始注意到她们。她们在世界中穿梭,就像年迈的天使军团。其中一位走上前来,端详着你的脸。她瞪着你,眼睛睁得很大,淡蓝色的,用高傲的语气提出要求。她要求你的帮助,她要穿过马路,但自己无法做到;她要攀上电车,但膝盖绵软无力;她要找某街某号,但出门忘了戴眼镜……你心中猛然涌起一阵对老妇人的同情,很想做点好事,被行善的满足感蛊惑了。但就在此刻,你必须停下脚步,抵制塞壬的呼唤,运用意志给内心降温。记住,她们的眼泪和你的眼泪意义不同。因为你一旦屈服了,投降了,跟她们说上两句,就会沦为她们的俘虏。你会滑入一个本不愿进入的世界,因为你的时刻尚未到来,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的时间,还尚未到来。


[1]原文为斜体,表引用或强调,在本书中均用仿宋体表示,下同。——译者注(如无特别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