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窗前绿荫如盖,树梢上挤满了鸟儿

夏天的新萨格勒布街区,空气中有鸟粪的味道,我母亲就住在这里。她公寓大楼前的树上,树叶间挤满了成千上万只鸟儿。是椋鸟,人们说。湿热的午后,雨水将至,这些鸟尤其喧闹。不时有位邻居会拿出气枪乱射一通,将它们赶走。密密麻麻的鸟儿成群结队地飞向高空,呈“之”字形上下翻飞,活像是在梳理天空的发丝。随后,伴着一阵歇斯底里的锐鸣,它们扎进茂密的绿叶间,如同一场夏天的雹暴。这里像雨林里一样吵,从早到晚都罩在一道声音做的帘幕里,仿佛外面有雨在一直敲。轻盈的羽毛乘着气流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妈妈拿出掸子,把羽毛扫起来,倒进垃圾桶,嘴上还念念有词。

“我的斑鸠不见了,”她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我的斑鸠吗?”

“记得。”我说。

我隐约记起她十分喜爱飞来她窗台的两只斑鸠。她讨厌鸽子。清晨,它们低沉的咕咕声令她非常恼火。

“那些讨厌得不能再讨厌的肥鸟!”她说,“你发现了吗,就连它们都不见了?”

“谁们?”

“鸽子!”

我没有发现,但的确,鸽子似乎都已经逃走了。

椋鸟让她心烦意乱,特别是夏天那股臭味,但她最后也习惯了。因为比起别人家,她的阳台至少是干净的。她指给我看阳台栏杆尽头的一小块污渍。

“在我的阳台上,只有这里会脏。看看柳比奇卡家的阳台吧!”

“看什么?”

“到处都结着鸟屎!”妈妈说,笑得像个小女孩。小孩子的秽语症,她显然是被这个字逗笑了。她十岁的孙子听到这个字也咧嘴笑了。

“像是在雨林里。”我说。

“确实像在雨林里。”她赞同。

“虽然现在到处都是雨林。”我说。

鸟群明显失控了,它们占领了整个城市,占据了公园、街道、灌木丛、长椅、露天餐厅、地铁站和火车站。似乎没有人发现这场入侵。喜鹊正在占领欧洲城市,据说是从俄罗斯飞来的,城市公园里的树枝都被它们压弯了。鸽子、海鸥和椋鸟飞掠过天空。笨重的黑乌鸦,喙张得像晾衣夹,一瘸一拐走在绿色的城市草坪上。绿色长尾鹦鹉逃出家庭鸟笼,在阿姆斯特丹的公园里大量繁衍:成群的鹦鹉低低飞过,像碧色纸龙一般染绿了整片天空。阿姆斯特丹的河道则被大白鹅占领了,它们从埃及飞来,盘桓休息了一会儿,便留下了。麻雀已经胆大到直接从人们的手中夺走三明治,还要在露天咖啡馆的桌子上厚颜无耻地迈着大步走来走去。我家所在的柏林达勒姆区是柏林最美丽、最绿意盎然的街区之一,短租公寓的窗户已成为附近鸟儿最爱的粪便存放点。你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放下百叶窗、拉上窗帘,就只能每天辛苦擦洗被溅花的窗户。

她点点头,但好像完全没有在听。

该地区的椋鸟入侵大致始于三年前,妈妈刚病倒的时候。医生诊断书上的语句冗长、骇人,而且丑陋(那真是一份丑陋的诊断),所以她才会选择用病倒这个词(我病倒之后,一切都变了!)。比较勇敢的时候,她也会用一根手指点着自己的额头,说:

“都怪我这里的蜘蛛网。”

她说的蜘蛛网是脑转移瘤,发生在她的乳腺癌被及时发现并成功治愈的十七年后。她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历经一系列放疗,终于渐渐康复。后来她定期去复查,其他方面多少都还算正常,自那以后并无大事发生。蜘蛛网潜伏在大脑中一个难以触及的阴暗角落,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后来,她与之和解了,习惯并接受了它,就像接受了一位不受欢迎的房客。

在过去的三年里,她的人生故事被压缩成一小沓出院单、医学报告、放射学图表,外加一堆脑部核磁共振和CT报告。扫描图像上能看到她轻微前倾的脊椎,上面连着可爱匀称的头骨,还有面部清晰的轮廓,熟睡一般低垂的眼睑,奇异的帽子般展覆的脑膜,以及浮在她唇边的一抹隐约的微笑。

“这张让人觉得我脑子里像是在下雪。”她指着CT影像说。

窗下的树,绿荫如盖,高大葱茏,一直长到与妈妈六楼的公寓齐平。成千上万的鸟儿在叶片间攒动。依偎在夏日炎热的黑暗里,我们,居民和鸟儿,呼出的气息在空中蒸发。不计其数的心脏,人类的和鸟类的,在黑夜中以不同的节律跳动。发白的羽毛乘着阵阵气流飘进敞开的窗户,像降落伞一样飘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