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自习，乔伊特意提前到教室。晨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照在铁皮讲台上。她发现自己的课桌抽屉里塞满了折纸星星，五颜六色的，用透明玻璃瓶装着。
“哇，谁送的？“同桌张丽凑过来，一脸八卦。
乔伊摇摇头，心里却浮现出陈树修理鞋帮的样子。早自习铃响时，陈树踩着点冲进教室，头发乱糟糟的，显然刚起床。
整个上午的课，乔伊都心不在焉。物理老师讲解牛顿定律时，她却在笔记本上反复写着“2001“和“2021“两个数字。下午第一节课刚下课，石爱红就板着脸走进教室。她身后跟着一个穿深蓝色西装的年轻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当时最新款的翻盖手机。
“乔伊，有人找。“石爱红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
乔伊抬起头，手里的圆珠笔啪嗒掉在桌上。那个男人对她笑了笑，眼角浮现出熟悉的细纹。
“乔乔，不认识哥哥了？“
哥哥。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乔伊记忆深处上锁的抽屉。在2021年，她的哥哥已经很多年没和她联系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可现在，2001年的哥哥乔磊就站在她面前，年轻、精神，西装领带上别着一枚闪亮的领带夹。
“哥...“乔伊站起来，嗓子发紧。
全班同学都好奇地望过来。陈树转过头，眉头微蹙，目光在乔磊身上打量。
走廊上，乔磊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生日快乐。昨天太忙了，今天补上。“
盒子里是一条银项链，吊坠是个小钢琴的形状。乔伊记得这条项链，在她大学时弄丢了，为此难过了好久。
“谢谢。“她轻声说，手指抚过冰凉的银质表面。
乔磊揉了揉她的头发：“怎么眼睛红了？不喜欢？“
“不是...“乔伊慌忙抹了下眼角，“就是...没想到你会来。“
“傻丫头。“乔磊笑了笑，突然压低声音，“那件事你别担心，哥都处理好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
那件事？乔伊一头雾水，但本能地点头。乔磊看了看手表：“我得走了。“他顿了顿，“对了，零花钱还够吗？“
没等乔伊回答，他就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塞进她校服口袋。在2001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别让妈知道。“乔磊眨眨眼，“周末我带你去买新衣服，你看你这校服都洗发白了。“
乔伊正想说什么，下课铃响了。乔磊拍拍她肩膀：“去吧，别耽误上课。有事给我打电话，新换了号码，已经存你通讯录了。“
回到教室时，乔伊发现陈树一直盯着她看。她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新项链，突然意识到在2001年，高中生戴首饰是违反校规的。她赶紧把项链塞进衣领里，冰凉的金属贴在了皮肤上。
“那是谁啊？“课间操时，陈树装作不经意地凑过来问，“你亲戚？“
“我哥。“乔伊回答，看着操场上整齐的队伍。初秋的阳光还很强烈，照得人睁不开眼。
陈树吹了声口哨：“开奔驰来的，牛逼啊。做什么的？“
“跟人合伙做生意。“乔伊含糊其辞。在2021年，乔磊确实发了财，但代价是与家人渐行渐远。
“哦～“陈树拖长音调，“煤老板吧？最近这种暴发户可多了。“
乔伊没接话。她想起2021年时，她的哥哥因为炒股投资亏了不少。
“他对你挺好的嘛。“陈树用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还送你项链。“
乔伊突然烦躁起来：“陈树，我们只是同学，我的家事不用你管。“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陈树的表情瞬间凝固，然后夸张地举起双手：“好好好，我多嘴。“他后退两步，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乔大小姐的事，小的哪敢过问。“
他转身走向男生队伍，背影僵硬。乔伊想叫住他，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推开陈树，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墙。因为她不属于这里，不属于2001年，不属于这个还有母亲和哥哥的世界。
下午的体育课，陈树一反常态地安静。他不再像往常那样故意从乔伊身边跑过，或者在她打排球时大声喝彩。自由活动时，他一个人坐在双杠上，远远地望着天空。
“你跟陈树吵架了？“张丽一边跳绳一边问。
乔伊摇摇头：“没有。“
“那他怎么怪怪的？平时恨不得黏你身上。“张丽促狭地笑，“全班都知道他喜欢你。“
乔伊感到一阵胸闷。
放学铃响后，乔伊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她注意到陈树在教室后门徘徊，似乎想等她，又犹豫不决。最终他跺了跺脚，大步走过来。
“乔伊。“他站在她课桌旁，声音有点哑，“我有话跟你说。“
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在陈树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睫毛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
“什么？“乔伊没有抬头，继续往书包里塞课本。
“我...“陈树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学习不好，家里也没钱。你哥一看就是有钱人，你肯定觉得我很可笑...“
乔伊猛地抬头：“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突然...“陈树做了个推开的动作，“就像这样，把我推得远远的？“
乔伊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让她心痛。她多想告诉他真相，告诉他20年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告诉他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但她不能。
“陈树，“她轻声说，“我们只能是好同学和好朋友。其他的...不可能。“
陈树的表情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他后退一步，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哦，我懂了。因为我是差生，配不上你这样的好学生，是吧？“
“不是这样的...我成绩也不算好吧？“
“没关系！“陈树突然提高音量，夸张地摊手，“我陈树什么人啊，怎么会为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学校漂亮女生多的是！“
他转身就走，书包甩在肩上，差点撞到门框。乔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喉咙发紧。她知道陈树在演戏，那个强装出来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走出校门时，乔伊发现陈树站在马路对面，正和几个男生说笑。看到她出来，他的笑声更大了，还故意搂住旁边男生的肩膀，做出夸张的表情。但乔伊注意到，他的眼神一直往这边瞟。
她低下头快步走开，胸口像压了块石头。转过街角后，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陈树已经不在那里了，只有几个穿校服的学生匆匆走过。
“我走出校门干什么？！“
乔伊猛地停住脚步，这才惊觉自己是住校生。在2021年的记忆中，她高中时走读，每天回家。但此刻，2001年的乔伊分明住在学校宿舍。
她转身往回走，穿过操场时，夕阳已经把整个校园染成橘红色。几个女生抱着脸盆从澡堂出来，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塑料拖鞋在水泥地上啪嗒作响。
女生宿舍是栋四层的老楼，外墙爬满了爬山虎。乔伊站在门口，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住在哪个房间。正当她犹豫时，张丽从楼梯口探出头：“乔伊！快上来，要查寝了！“
三楼走廊尽头，311室的门上贴着手工剪裁的“温馨小屋“四个字，旁边还画了几朵歪歪扭扭的小花。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雪花膏、洗发水和方便面调料的味道扑面而来。
六人间宿舍比乔伊想象中还要拥挤。三张铁架床靠墙摆放，中间是两张拼在一起的长桌，上面堆满了课本、梳子和各种瓶瓶罐罐。门后的铁丝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毛巾，像一面面小旗帜。
“发什么呆呢？“张丽用湿毛巾甩了她一下，“你的床在那儿，四号位。“
乔伊看向靠窗的下铺。淡蓝色的床单上印着小小的星星月亮，枕头边摆着一个褪了色的布偶熊。床头贴着几张F4的海报，言承旭的笑脸在壁灯下闪闪发亮。
“今天你哥好帅啊！“上铺的女生探出头，她是班里语文课代表林小满，“那套西装肯定很贵吧？“
“听说你哥是跟煤老板做生意的？“对面床的短发女生王丹一边涂指甲油一边问，“能不能介绍我表哥认识？我表哥在找门路...“
乔伊含糊地应着，坐在自己的床上。床垫发出嘎吱的响声，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道从被褥里散发出来。她弯腰从床下拖出铁皮脸盆，盆底用红漆写着“乔伊高一七零班“。
“七点要查寝，赶紧去洗漱。“张丽提醒道，“今天'灭绝师太'值班，看到指甲油肯定没收。“
王丹哀嚎一声，手忙脚乱地用纸巾擦掉还没干的指甲油。乔伊拿起脸盆，发现盆里放着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香皂、牙刷和一支已经挤瘪的牙膏，正是2001年常见的“芳草“牌。
水房里挤满了女生，大家穿着睡衣，边刷牙边聊天。水磨石地面上积着一层水，乔伊的塑料拖鞋踩上去发出咯吱声。墙上钉着一排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冷水溅在手臂上，凉得她一激灵。
“乔伊，你和陈树怎么了？“张丽突然凑过来，满嘴牙膏沫，“下午体育课他一直在偷看你。“
乔伊的手一抖，牙刷掉进了水池里：“没什么。“
“少来！“张丽用胳膊肘捅她，“全班都看得出来他喜欢你。上次你发烧，他翻墙出去给你买药，被保安追了三条街...“
乔伊弯腰捡牙刷的动作顿住了。这件事在“乔伊日记“里提到过，但只有简单一句“他今天做了件很傻的事“。
回到宿舍，生活老师已经开始查房。被大家称为“灭绝师太“的马老师拿着手电筒，挨个检查床铺和个人物品。
“这是什么？“马老师从五号床的枕头下抽出一本《那小子真帅》，全班传阅过的韩国言情小说。
“老师，那是我的...“林小满声音细如蚊蚋。
“没收！“马老师厉声道，“再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书，就叫家长来领回去！“
检查到乔伊的床铺时，马老师的手电筒照到了她脖子上的项链：“校规不知道吗？首饰一律不许戴！“
乔伊下意识捂住吊坠：“这是我哥今天刚送的...“
“摘下来！周末回家再戴。“马老师的语气不容置疑，“还有，你这头发也太长了，明天去剪短，不能过肩。“
乔伊默默摘下项链，塞进枕头底下。在2021年，她留着一头及腰的长发，从未想过这在中学校规里是不被允许的。
查寝结束后，宿舍熄了灯。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银线。乔伊躺在床上，听着其他女生压低声音的夜谈。
“你们看最新一期《当代歌坛》了吗？周杰伦要开演唱会了！“
“门票肯定超贵...我一个月零花钱才50块。“
“乔伊，你哥那么有钱，能不能让他带你去？顺便带上我们呗！“
乔伊没有回答。她悄悄把枕头下的项链戴回脖子上，冰凉的金属贴在皮肤上，像一个小小的秘密。
“对了，你们投票了吗？'校园十大风云人物'评选。“张丽突然转换话题。
“当然投了！我全投的帅哥。“王丹嘿嘿笑道，“高一六九班那个篮球队长，还有陈树...“
乔伊的耳朵竖了起来。
“陈树能上榜全靠他那张脸。“上铺的女生嗤笑道，“成绩那么差，还整天逃课。“
“但他很酷啊！“王丹反驳，“而且你们不觉得他有点像谢霆锋吗？那种坏坏的感觉...“
“乔伊，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啊？“张丽又一次把话题抛给她。
黑暗中，乔伊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就是普通同学。“
“骗人！“王丹从床上探出头，“他明明对你特别不一样。上次你值日，他偷偷帮你擦了黑板；还有那次你忘带物理作业，他现跑去小卖部买了本新作业本冒充...“
乔伊把脸埋进枕头。这些琐碎的小事在“乔伊日记“里都有记载，但读起来和亲耳听到完全是两种感受。在2021年，她早就忘记了被人这样小心翼翼喜欢是什么感觉。
“要我说，陈树虽然帅，但配不上我们乔伊。“林小满突然开口，“陈树呢能考上大专吗？“
宿舍里突然安静下来。乔伊想起下午陈树说的那句话——“因为我是差生，配不上你这样的好学生，是吧？“胸口一阵发闷。
“睡吧睡吧，明天早自习要默写《赤壁赋》。“张丽打了个哈欠。
不一会儿，宿舍里响起均匀的呼吸声。乔伊悄悄从床下摸出Walkman，戴上耳机。周杰伦的《星晴》在耳边响起：“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
她借着月光翻开日记本，写道：
“2001年9月16日，住校第一天。原来陈树为我做过这么多事...但我不能回应他的感情。我不属于这里，总有一天要回去。...”
写到这里，乔伊停下笔。她轻轻按动Walkman的停止键，磁带吱呀一声停了下来。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照亮了宿舍楼下那棵老槐树。树影婆娑中，她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
乔伊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时，树下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早落的槐树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又轻轻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