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不记得,但我知道

馥园三楼,主人套间。

岑书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摆放着那修复到一半的灯笼,脚边散落着各种竹片竹条、红绸、浆糊……

他正在独自修着灯笼。

这间屋里摆满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画框,画框里全都是那个他梦中的女孩,她在每一幅画中笑着,笑得温柔而平静,所有的目光仿佛都在看向屋子中央的岑书。

这时,楼下传来砰砰砰砰几声枪响!

岑书的手微微顿了顿,却是头也没抬、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继续裁剪着红绸布。

但很快,他的房门就轰然打开。

两名侍者推开了大门,岑向文大步走入。

刚进到这房间,他便下意识偏了偏头——那些画中女子无处不在的“目光”,似乎令他有那么些许不适。

但很快,岑向文便吐了一口气,将眼光转向自己儿子,堆出一个殷切的笑容。

“书儿啊。”

他走上前,笑呵呵地说道:“咱们不玩这灯笼了,好不好?”

岑书没有理他,继续摆弄着灯笼。

“唉呀……”

岑向文的笑容稍稍有些垮塌,但仍还是勉强撑住了上扬的嘴角:“或者咱们换个地方玩?那些想害你、想拖你上贼船的人,他们又来了,咱们换个地方啊?”

岑书沉默依旧。

“……”

岑向文的笑容终于收敛下来,他低下头,轻轻一叹:“儿啊,你带着他们从那条暗道走……莫非,你都想起来了?”

“没有。”

岑书终于开了口,但仍然没有看向自己父亲。

他小心翼翼将刚刚裁下的红绸往灯笼上粘去,手就像画画时一样稳当,轻声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但我就是知道该往那儿走。”

岑向文脸上的肥肉跳了跳。

想了想,他又走近了一步,有些吃力缓慢地蹲下身子,又一次挤出笑容:“想不起来好,想不起来好啊,那些糟糕的事咱们就不想了,跟爹走好不好?爹都是为了你好……”

“你只是愧疚。”

岑书突然打断了自己父亲的话。

岑向文一怔,笑容僵在了脸上。

接着,他便见自己儿子慢慢抬起头,脸上带着这些年惯见的麻木与平静,一字一句道:“不,不止愧疚,还有害怕……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我不记得了,但我就是知道。”

岑向文的身子颤了颤,脸上肌肉一紧一松,似是在反复咬着后牙,双瞳中的光芒也在明暗变化闪烁。

但这次,他还未开口,三楼楼道里便又传来一连串枪响!

砰砰砰砰砰!

“老爷!”

一个黑衣护院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浑身是血地撞在了门板上,失声喊道:“那个煞神,他杀过来了!”

岑向文赫然直起身子。

岑书笑了笑,低下头,继续摆弄他的灯笼。

灯光闪烁的楼道中,钟镇野一身是血,大步向前。

他喘得很厉害,手脚都在发酸发软,肺里更是像塞了炭一般灼烧,肩头、大腿、腰侧、左手小臂……全都有子弹留下的痕迹,有些是贯穿伤、有些则是擦伤。

他没再拧动眼镜腿,只任由血腥味带来的兴奋与狂烈支撑着自己。

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雷骁手中握着手枪紧随其后,他双臂微微有些颤抖,经过每一个被钟镇野放倒的人身边,他都要补上一脚——对,是补脚,不是补枪。

从这位大哥握枪的姿势来看,他好像从来没有用过枪。

一个怎么看都像是刑警、军人的大糙汉,其实根本没用过枪。

“小钟,你还能行吗?!”

雷骁低声问道。

钟镇野用力喘着气,根本没有力气回答。

他只是微微侧脸,用几乎微不可见的频率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走廊中,又传来了一阵阵轰然脚步声,至少二三十个护院手握斧头、砍刀,大步杀来!

钟镇野死死咬着后槽牙,用力吐出一口气,硬撑着身子,转身,慢慢走到了雷骁身边。

“看来枪手都被你解决光了,但人还是不少啊……”

雷骁此时已经捏起了诀,有些担忧地偏过头:“你还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

钟镇野疲惫地说道。

他话音刚落,走廊那一头突然炸亮几声火光,枪声连响之下,后排的黑衣护院惨叫着倒下!

“钟镇野!”

汪好的声音传来:“你去找岑书!这里交给我们!”

黑衣护院们纷纷停下脚步,愕然回望。

只见汪好与唐安两人各持双枪,直直对着他们!

“嘿,这样就轻松了。”

雷骁笑了起来,他慢条斯理地摸出烟卷点上,吐出一口云雾,手里的枪同样抬了起来:“小钟,去吧。”

很酷,不知道的肯定以为他是个使枪老手。

钟镇野点了点头,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拖着疲惫身躯,慢慢往走廊前方那透出灯光的门口走去。

“他们就三个人!”

他身后传来某个护院歇斯底里的喊声:“弄死他们!”

疯狂的喊杀声响起,无数脚步重重踏在木地板上,发出轰鸣之声,与随之响起的枪声连成一片。

钟镇野摘下眼镜,抹去糊在眼前的血迹,又重新戴上——他已来到了岑书的房间门口。

不知何时,守在房门口的侍者已经跑没了影。

往屋里看去,只有两个身影。

盘腿坐在地上低头修复着灯笼的岑书,以及……

举着长管步枪、对准自己的岑向文。

“我不知道你是谁、是哪来的打手。”

岑向文冷冷说道:“但我可以给你一个保证,现在离开,之前发生的事我都能不作计较,你的同伴们也能安全离开。”

“你知道我的本事。”

钟镇野根本不理那根细长的枪管,他太累了,进屋后便找了个椅子坐下,喘着气道:“即使是这样,我想要夺你的枪、打倒你,也是很容易的。”

靠在软乎乎的座垫与靠背上后,他终于能够感觉到一丝轻松,这张椅子就像个充电宝,慢慢给身体充起了电。

岑向文脸上的肥肉跳了跳。

“你在我的地方闹出这么大动静,是走不掉的。”

他沉声道:“全市的巡警都会过来!你们杀得进来,还能杀得出去吗!”

“所以我来了。”

钟镇野慢慢抬起头,语气疲惫,却掷地有声:“以岑老爷为人质,想必走出去没那么难。”

岑向文瞳孔猛地一缩!

这一瞬间,他几乎就要扣动扳机了。

但就在这时,岑书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凝重气氛。

“哈哈!”

他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笑:“灯笼修好了!”

钟镇野与岑向文同时向他看去,只见他高举着灯笼,灯笼被他点亮、发着暖黄色的光,照亮了他孩子一般纯粹开心的笑容。

但很快,他们的目光便不再驻留于岑书了。

灯笼光芒越过岑书,在他身后投下了一条影子。

一条,女人的影子。

岑向文突然浑身一颤,双眼瞪得滚圆。他死死盯着那道影子,脸上的肥肉剧烈抖动起来,嘴唇哆嗦着:“你……你……”

“滚远点!”

他猛地调转枪口,仿佛应激了一般,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手指就要扣下扳机。

钟镇野瞳孔骤缩,在枪响的同时一瞬扑了上去。

他肩膀重重撞在岑向文身上,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伴随着砰地一声枪响,天花板上的华丽吊灯被打掉了一角,落了一地玻璃与珍珠。

钟镇野顺势抬手,精准地在他后颈一捏,岑向文顿时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这时,那道女人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游到了岑书背后。

钟镇野喘着粗气,缓缓站起身,看着这一幕。

它从后边温柔地环抱住岑书,双手环在他腰间,动作轻得像一阵风。

岑书仍高举着灯笼,脸上还挂着纯粹的笑容,但泪水却无声地划过脸颊。

“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他轻声说,声音柔软得像是梦呓:“我不记得了,但我就是知道。”

灯笼的光轻轻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钟镇野站在原地,看着岑书泪水中映出的暖光,一时竟忘了动作。

门外的枪声、喊杀声仿佛都远去了,房间里只剩下灯笼纸面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很快,门外的一切安静了下来。

汪好率先走了进来,雷骁与唐安互勉搀扶着跟在后边。

他们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但看上去都不重,至少没有影响行动。

见着岑书被影子环抱着,他们的脸上全都流露出惊异。

也就在这时,岑书的目光终于从灯笼上移开,转向了他们。

“我们接下来,需要去哪里?”

他笑着、流着眼泪,问道:“可以出发了。”

钟镇野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扶住了那个灯笼。

他眼前的倒计时,已经不足30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