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文气

赵笈随辛北穿林过涧，脚下落叶沙沙作响。

辛北忽停步于一面山崖石壁前，凌空一按，崖壁竟如水波荡漾，显出一道裂隙来。

赵笈随辛北踏进石隙，身后山石已无声合拢。

眼前豁然开朗，却见十里桃花灼灼如霞。

桃树下栖着三五红狐，见生人至，倏忽化作素衣少女，足尖轻点飘然躲入树后。

赵笈感叹道：“好一处世外桃源。”

辛北笑道：“皆是小女们平日栽种，女孩子总是爱美些。”

桃林旁有溪水流过。

辛北引他沿溪上行，水中忽窜出个红毛小狐，湿淋淋扑到赵笈靴边。

岸边辛北急唤：“阿灼莫顽皮！”

那小狐就地一滚，化作垂髫女童，耳后绒毛未褪，仍拖着条火红尾巴，咯咯笑着往辛北身后躲。

辛北叹气：“法师见笑。”

赵笈笑而不语。

辛北挥袖，桃林顿生云雾。

云雾散去时，就见桃林中露出数座竹屋出现在赵笈眼前。

辛北领着赵笈入内，有狐女端上茶水。

赵笈这才问道：“辛老刚才说，言子庙之事，另有隐情？”

辛北:“敢问法师，寻那位狐族前辈，所为何事？”

赵笈并未隐瞒：“乃是青溪县令所求，称言子庙有精怪显圣，托我前往调查。我从水月龙女处得知他几分跟脚，故而先来寻辛老问个明白。”

辛北点头：“据我所知，狐老虽然托庇于言子庙，但平日行事并无伤天害理。若说唯一出格的，也就是显化言子，吸引过往学子前往言子庙，吸收彼辈文气。”

“吸收文气？”赵笈没想到那老狐还有这等手段。

狐精吸收书生阳气，在话本中多有记载。

吸收文气，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辛北叹息一声:“狐老当年曾在泰山娘娘座下听遣，因犯错被罢黜狐官之职。他这些年盘踞言子庙，吸收文气，也是为了通过狐官考试。”

赵笈面露狐疑：“狐官需遵守天律人间法，禁止蛊惑人类或作恶。他如此行事，只怕内情没那么简单吧？”

泰山娘娘手下狐官需定期接受考核，若有发现违背律法，以采补等邪术提升修为者，轻则废黜官身，重则直接打回原形，不得超生。

若西乡那老狐以邪法吸书生气运，别说通过狐官考核，能不能保住性命都两说。

辛北知道赵笈误会了，连忙解释：“是文气，不是气运。读书人通过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积攒的浩然正气，是为文气也。

狐老取书生一缕文气，不伤其身。同时回馈相应赠礼或满足其某个心愿，了结因果，各取所需，倒也不算违背泰山娘娘法旨。”

赵笈这下好奇了：“若是如此，这位狐老，取书生文气，又有何用？为何冒着大不讳，显化言子，惹来朝廷注意？”

辛北摇头：“我只知道他当年因犯错被贬，文心破碎。他却另辟蹊径，通过吸取读书人文气，试图重塑文心，恢复才思。

言子庙乃儒家先贤言偃之祠，香火鼎盛，常有文人祭拜。狐老借庙显圣，既避朝廷耳目，又能汲取最醇厚的文气。”

他见赵笈皱眉不语，又帮那老狐开脱道：“狐老虽借言子之名，但亦行儒家教化之实。

这些年不论是人族还是妖族，只要是请教学问，他都悉心指点，从无藏私。

他以庙为炉，炼文气为药，既为自救，亦为渡人。”

就连辛北和辛十四娘，当初也曾向狐老求学问道。

赵笈听罢，说道：“只是如今终究还是为朝廷注意，若是发现乃是狐仙假托圣贤显灵，必会镇压。他既然曾为狐官，又岂会不知其中风险？”

辛北沉默不语，显然也知其中利害。

赵笈又说道：“我此次来，正是拜托辛老说和。只要他肯离开言子庙，避开朝廷耳目。如此一来，又可避免枉动干戈，如何？”

辛北想了想，说道：“十四娘当年曾在他门下求学一年，若仅仅是传话，我可使她一行。

只是狐老寄宿言子庙几十载，只怕未必能够轻易说服他。”

活了上百年的老狐，行事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又事关他能否重返泰山娘娘麾下，仅凭三言两语肯定说服不了。

不过赵笈对于辛十四娘有恩，辛北素来有恩必报，也拒绝不了赵笈所请。

赵笈先是对辛北道谢，随即说道：“既如此，我与十四娘同去。若事有不谐，总不能让那位狐老迁怒十四娘。”

辛北摇头:“狐老性情温和，十四娘也算他半个弟子，倒不至于做出出格之事。”

但狐性多疑，狐老沉沦人间数十年，历经磨难，难免不会对修行中人有戒备之心。

只不过这些话，辛北只存于心中，并未表露出来。

他唤来辛十四娘，说明前因后果，并让其陪同赵笈，一同前往西乡。

赵笈起身对辛十四娘抱拳：“劳烦十四娘辛苦跑一趟。”

辛十四娘摇摇头:“跑一趟不值当什么。只是若是狐老并不理会，难道你还准备和他动手不成？”

赵笈正色：“出家人慈悲为怀，岂会整日将打打杀杀挂在嘴边。”

其实我是打不过他。

若真谈不拢，就将这麻烦甩给朝廷和阴司。

至于僧正的敕封，到时候再想别的办法。

辛十四娘不知赵笈所想，和他出了桃源，朝西乡赶去。

路上，赵笈好奇问她：“我看辛老自身修为不弱，为何还会让你随那狐老学习一年？”

辛十四娘说道:“我所学乃是道家修行之法，狐老曾为狐官，所修为泰山娘娘传下正统修炼之法。向狐老请教，有益于我之修行。”

她看了赵笈一眼：“倒是你，身为佛门，为何会搅入朝廷伐山破庙之事？”

赵笈道：“因为佛门在青溪势微，我需要提升兰若寺在朝廷的地位。正如狐族修行，有你这般散修，也有通过狐仙考核，加入体制内的狐官。”

新十四娘不解：“佛门也需依靠朝廷吗？”

赵笈想了想，说道：“在你未能证道超脱之前，修行便如做官，皆需借势。佛门与朝廷，互为舟楫。

昔年北魏法果和尚首倡‘帝王即佛’，道安法师更言‘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皆为此意。

我如今执掌兰若寺，若想弘法济世，岂能如野狐禅般避世独修？”

若说大周朝廷是法坛，权柄便是方便法门。

度牒如官凭，僧官似僚属。

朝廷敕建大慈恩寺统管天下佛寺。

若无敕封，经文如何广传，庙产何以保全。

若无权力加持，戒律何以推行，众生何以度化。

狐老需通过狐仙考核复位仙职，兰若寺又何尝不是。

辛十四娘听完赵笈佛门与朝廷的理论，似懂非懂。

“那若是证道超脱后呢？”

赵笈长笑一声。

“那自然是，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我命从来本自然，果然由我不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