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七年冬，大周皇宫。
寒风卷着细雪穿过朱红宫墙，将掖庭的青石地面冻得如同镜面。韩绮罗跪在冰凉的台阶上，双手浸在刺骨的冷水中搓洗衣物。她的手指早已冻得通红，指甲缝里渗着血丝，却不敢有丝毫停顿。
“动作快点！申时前这些衣裳都要送到昭阳宫去！“管事嬷嬷尖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随即一根藤条狠狠抽在韩绮罗单薄的背上。
她咬紧牙关，咽下痛呼，只将身子伏得更低：“奴婢知错。“
三年前，她还是太子太傅韩明远的掌上明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京中贵女无不艳羡。一场谋反案，父亲被腰斩于市，韩家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掖庭为婢。十六岁的韩绮罗从云端跌落泥沼，却始终记得父亲临刑前那句“活下去“。
“听说了吗？六皇子又病了。“身旁洗衣的宫女小声嘀咕。
“嘘——那位的事也敢议论？“另一人紧张地四下张望，“自打他生母林淑妃死后，这位殿下就成了宫里的忌讳...“
韩绮罗手上动作未停，耳朵却竖了起来。六皇子萧景琰，淑妃所出，因母族涉及谋反被诛，在宫中处境艰难。这些年来，关于这位皇子的传闻不少，却鲜少有人见过其真容。
“韩绮罗！“管事嬷嬷突然厉声喝道，“昭阳宫缺人手，你立刻过去伺候！“
韩绮罗心头一跳。昭阳宫——正是六皇子居所。
她匆匆擦了手，跟着引路太监穿过重重宫门。越往里走，宫墙越发斑驳，竟显出几分破败之相。引路太监在一处偏殿前停下，低声道：“殿下旧疾复发，需人照料。你且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出了这门便当没看见。“
殿内光线昏暗，药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韩绮罗刚踏入内室，便见床榻上一人剧烈咳嗽，素白帕子上绽开刺目鲜红。
“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换盆热水来！“一个年迈太医急声催促。
韩绮罗连忙照做，却在递帕子时不经意瞥见床上人的面容——苍白如纸的脸上，一双漆黑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寒潭映月，深不见底。
这便是六皇子萧景琰？她暗自诧异。传闻中病弱无用的皇子，眼中竟藏着如此锋芒。
“你，过来。“萧景琰突然开口，声音虚弱却不容抗拒。
韩绮罗垂首近前，冷不防被他扣住手腕。那只手冰凉如铁，力道却大得惊人。
“韩明远的女儿？“萧景琰低语，目光如刀，“你父亲死前，可曾留给你什么？“
韩绮罗浑身一颤，强自镇定：“奴婢不知殿下何意。“
萧景琰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松手，转向太医：“都退下吧，留她伺候即可。“
待众人退出，萧景琰竟撑着坐起身，哪还有半分病态：“韩姑娘不必装了。三年前东宫谋反案，你父亲是替罪羊。而真凶——“他冷笑一声，“正在那金銮殿上坐得安稳。“
韩绮罗心跳如鼓，却不敢接话。宫中耳目众多，一言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我可以帮你查清真相。“萧景琰忽然道，“作为交换，你要为我所用。“
“殿下说笑了。“韩绮罗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奴婢不过是个浣衣婢，能有什么用处？“
萧景琰从枕下取出一物——一枚青玉扳指，正是韩家祖传之物。“你精通医术，熟读兵法，更难得的是...“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在掖庭三年，竟能活到现在。“
韩绮罗盯着那枚扳指，父亲临行前将它塞给自己的情景历历在目。她缓缓抬头：“殿下想要什么？“
“一个谋士。“萧景琰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一个能在深宫中活下来的聪明人。“
第二章朱颜改
三更梆子响过，昭阳宫偏殿仍亮着灯。
韩绮罗借着烛光研读萧景琰给她的密档。这些年来，她第一次接触到与父亲案件有关的蛛丝马迹。卷宗记载简略，却处处透着蹊跷——所谓谋反证据，竟全是些模棱两可的书信往来。
“看出问题了？“萧景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韩绮罗一惊，随即镇定道：“这些证据构陷痕迹太重。若父亲真有反意，不会用如此明显的暗语。“
萧景琰轻笑：“不错。但满朝文武，为何无人质疑？“
“因为...“韩绮罗突然明白了什么，“有人需要这个结果。“
“聪明。“萧景琰在她对面坐下，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永和十四年，太子监国期间，边关连失三城。先帝震怒，急需替罪羊。“
韩绮罗手指微颤：“所以父亲...“
“你父亲发现了军报被篡改的痕迹，正要上奏，却被反咬一口。“萧景琰眼中闪过一丝寒意，“真正通敌的，是当时的兵部尚书，如今的右相——柳元晦。“
柳元晦！韩绮罗瞳孔骤缩。此人如今是皇帝心腹，权势滔天。
“殿下为何告诉我这些？“她警惕地问。
萧景琰突然咳嗽起来，这次不似作伪。他掏出一方帕子掩唇，雪白丝绢上竟有点点蓝色血迹！
“这是...朱颜改？“韩绮罗脱口而出。这是一种罕见奇毒，中毒者会逐渐脏器衰竭，最后血泛蓝而亡。
萧景琰略显惊讶：“你竟认得？“
“家父藏书中有记载。“韩绮罗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搭上他的脉搏。指下脉象紊乱，时急时缓，确是中毒之兆。“多久了？“
“十年。“萧景琰收回手，“自母妃死后。“
韩绮罗心头一震。林淑妃之死官方说法是急病，现在看来...
“解毒需要三味主药：雪魄、龙血竭、千年参王。“她回忆着医书内容，“其中雪魄最为难得，只生长在极北雪山之巅。“
萧景琰目光深邃：“有意思的是，三年前，最后一株雪魄从太医院药库失踪，恰好在韩家被抄前夕。“
韩绮罗猛地站起身：“殿下是说...“
“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萧景琰平静道，“你帮我解毒，我帮你翻案。这笔交易，做不做？“
窗外风雪愈急，拍打着窗棂。韩绮罗望向那双如墨般深沉的眼睛，第一次认真思考与虎谋皮的可能性。
“我需要时间考虑。“她最终道。
萧景琰似乎早料到这个回答，从案几抽屉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她：“这是柳元晦近年来的党羽名单。三日后，我要答案。“
韩绮罗接过册子，指尖相触的瞬间，她感受到对方掌心异常的灼热。这个看似病弱的皇子，体内仿佛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第三章夜刺
两日后，韩绮罗正在药房煎药，忽听外面一阵骚动。
“快！保护殿下！“侍卫的喊声伴随着兵刃相接的脆响。
她心头一紧，顾不得许多，抄起药杵冲了出去。院中已乱作一团，数名黑衣人正与侍卫厮杀。借着火光，她看见萧景琰只着单衣站在廊下，面色苍白却镇定自若。
“殿下小心！“韩绮罗突然瞥见一道银光从暗处射向萧景琰。
身体先于思考，她扑上前去，同时将手中药杵掷出。“铛“的一声，药杵与飞刀相撞，偏离了原本轨迹，擦着萧景琰衣袖钉入柱中。
黑衣人见一击不中，立即撤退。侍卫欲追，被萧景琰制止：“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他转向韩绮罗，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会武？“
“家学而已。“韩绮罗平复着呼吸。韩家祖上出过武将，父亲虽为文官，却坚持让子女习武强身。这三年她暗中练习，竟未生疏。
萧景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身子一晃。韩绮罗连忙扶住他，触手一片滚烫。
内室中，她为萧景琰诊脉，眉头越皱越紧：“毒性发作加上风寒，殿下必须立即服药。“
“药引不够了。“萧景琰虚弱地说。
韩绮罗这才注意到案上的药碗里只有些残渣。她咬了咬唇，突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用这个。“
布包里是一截干枯的根须，散发着淡淡清香。萧景琰眼神一变：“龙血竭？你从哪...“
“掖庭有个老太监，从前是太医院杂役。“韩绮罗一边捣药一边解释，“我替他治好了腿疾，他赠我此物报恩。“
萧景琰凝视着她娴熟的动作，忽然道：“你已决定与我合作了？“
韩绮罗没有立即回答。她将煎好的药递过去，待萧景琰饮尽，才缓缓道：“家父临终前告诉我，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刀剑，是人心。殿下身中奇毒却隐忍十年，所图必定不小。“
“我要那个位置。“萧景琰直言不讳，眼中锋芒毕露，“而你需要权力为韩家平反。我们各取所需。“
屋外风雪渐歇，一轮冷月破云而出。韩绮罗望着窗棂上的月光，轻声道：“我有一个条件。“
“说。“
“若他日殿下得偿所愿，需重查永和十四年边关军报被篡一案，还阵亡将士一个公道。“
萧景琰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笑了：“难怪韩明远常夸你'胸有丘壑'。好，我答应你。“
月光下，两只手郑重相握。谁也不知道，这个雪夜里的盟约，将如何改变大周王朝的未来。
第四章雪魄踪
五更时分，韩绮罗悄悄回到掖庭婢女住所。刚推开门，一道黑影便扑了上来。
“姐姐可算回来了！“一个瘦小的女孩紧紧抱住她，“听说昭阳宫遇刺，我担心死了！“
这是青黛，韩绮罗在掖庭结识的小宫女，今年才十二岁。韩绮罗柔声安慰：“我没事。倒是你，怎么还没睡？“
“我给姐姐留了馒头。“青黛从怀里掏出个已经冷硬的馒头，“今天膳房多发的。“
韩绮罗心中一暖。这傻丫头，定是又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了。她正要说话，忽听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
“搜！每个房间都要查！“是内务府总管太监尖细的嗓音。
韩绮罗迅速将萧景琰给的册子塞入墙缝，刚做完这些，房门就被踹开。总管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闯了进来，目光阴鸷地扫视着。
“韩氏，昨夜你在何处？“
“回公公，奴婢一直在昭阳宫伺候六殿下。“韩绮罗垂首回答。
总管太监冷笑：“是吗？有人看见你子时曾出现在御药房附近。“
韩绮罗心跳加速，面上却不显：“殿下半夜发热，奴婢去取些柴胡。“
“大胆！“总管太监突然厉喝，“御药房记录显示，昨夜丢失了一株百年山参！来人，给我搜！“
小太监们翻箱倒柜，青黛吓得直哭。韩绮罗跪在地上，脑中急转——这是栽赃！萧景琰说得对，有人不想他病愈。
“公公，找到了！“一个小太监从韩绮罗床下摸出个锦盒。
总管太监打开一看，脸色大变：“这不是山参，这是...雪魄！“
雪魄？韩绮罗愕然抬头。那锦盒中的确是一株通体雪白的草药，正是解“朱颜改“所需的主药之一！
“好啊，韩氏，你不仅偷盗御药，还私藏禁药！“总管太监厉声道，“来人，把她押往慎刑司！“
“慢着。“一个清冷声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萧景琰披着墨色大氅立于风雪中，面色苍白如纸，气势却凌厉逼人。
“本宫的人，轮不到你们动。“
总管太监慌忙跪下：“殿下明鉴，这婢女偷盗御药...“
“雪魄是本宫让她取的。“萧景琰缓步走入，所过之处众人纷纷退避，“父皇早准我使用太医院任何药材。怎么，你要质疑圣意？“
“奴才不敢！“总管太监汗如雨下。
萧景琰不再理他，看向韩绮罗：“还不过来？“
韩绮罗会意，连忙起身站到他身后。走出很远，确认无人跟随，她才低声道：“多谢殿下解围。但那雪魄...“
“不是我的安排。“萧景琰眼中寒光闪烁，“有人想一石二鸟——既除掉你，又断我药源。“
韩绮罗心头一凛：“柳元晦？“
“不止。“萧景琰望向皇宫深处，“这盘棋，比我们想的更复杂。“
远处钟声响起，天要亮了。萧景琰忽然转身，将雪魄塞入韩绮罗手中：“既有人送来，不用白不用。三日内，我要见到解药。“
韩绮罗握紧那株救命草药，郑重点头。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真正踏上了这条布满荆棘的权谋之路。